1 醉醒芳华劫
脑袋里像有把钝斧子在凿,每一下都震得我天旋地转。喉咙干得冒烟,胃里翻江倒海,残留的酒气混着隔夜饭菜的酸腐味直冲鼻腔。
“喝喝喝!早晚喝死你!李建国,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六十多岁的人了,一点不晓得惜命!那酒是你亲爹啊?”
又是王桂芳。这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我昏沉的意识里来回拉扯。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她花白的头发和那张爬满皱纹、写满怨怼的脸。记不清她年轻时长什么样了,记忆里好像总伴随着这恼人的聒噪和灶台油烟的气息。烦,真烦。
昨晚饭桌上,她又开始了,抱怨我年轻时不争气,抱怨儿子不常回来,抱怨菜价又涨了……我心头一股无名火“噌”地窜起,却懒得跟她吵,只是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那廉价的高粱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灼着食道,也短暂地麻痹了神经。后来呢?后来只记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好像是她骂骂咧咧地把我拖上了这张硬邦邦的木板床。
我挣扎着坐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格子,刺得眼睛生疼。身边空着,王桂芳不在。我踉踉跄跄地下了床,扶着冰冷的土墙往外屋走。屋里异常安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拖鞋拖地的声音。
路过墙角那面蒙尘的破镜子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一抹异样。
鬼使神差地,我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身。
镜子里的人影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那不是我!
不,那是我,但绝不是此刻的我!
镜中映出的,是一个年轻人!一头浓密乌黑的短发,根根精神地立着。脸庞瘦削却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嘴唇紧抿,带着一股子年轻人特有的倔强和……书卷气?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却熨帖平整的蓝色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枚小小的、红底金字的像章。
这是我?这是我二十二岁,刚刚响应号召,从城里来到这红旗公社插队落户时的模样!
我猛地扭头看向窗外。
院子里那棵枝干虬结、每到春天就开得轰轰烈烈的老桃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纤细的、刚刚抽出几片嫩绿新叶的小树苗,孤零零地立在院墙边,树干上还绑着几圈草绳保护着。
“是我栽的……刚栽下没多久……” 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在我脑海深处响起。对!就是它!那是我亲手从后山挖回来,满怀憧憬种下的,想着桃树三春灼华,也算给这贫瘠的乡村添点浪漫色彩。可后来……
后来它长成了老树,每年结满又小又涩的毛桃,王桂芳总念叨着不如种棵枣树实在。
巨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不是宿醉,而是一种时空错位的荒诞与狂喜!我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传来。
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1975年!回到了我人生的岔路口!
前世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灌入脑海。城里青石板路、学校礼堂的歌声、还有……李蓉!那个梳着两条乌黑油亮长辫子,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皮肤白皙,说话轻声细语,和他一起从省城下来的姑娘。李蓉!那才是我心尖上的人啊!下乡前,在动员大会的礼堂后台,她递给我一杯水时指尖的微凉,那羞涩低头的一笑,就刻进了我心里。
可前世呢?我笨拙地追求,却总是不得其法。李蓉像一朵高岭之花,可望而不可即。后来返城大潮涌动,我为了那个渺茫的名额,患得患失,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向她表白清楚。再后来……在现实和父母的压力下,我娶了本地姑娘王桂芳。她泼辣、能干、嗓门大,没念过几年书,张口闭口带着乡野的粗话俚语。几十年柴米油盐的消磨,曾经的悸动和遗憾被生活的琐碎碾得粉碎,只剩下日复一日的相对无言和这磨人的唠叨。
“重来一次……老天爷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冲向四肢百骸。这一次,我绝不会再错过!我要去找李蓉!我要把前世没说出口的话,把压抑了一辈子的感情,统统告诉她!那个土里土气、满嘴粗话的王桂芳?这一次,她休想再成为我的牵绊!
就在这时,屋外挂在老槐树上的大喇叭突然“滋啦”一阵电流响,接着一个嘹亮的女声传遍整个村落:
“全体社员注意!全体社员注意!今晚七点,在公社大礼堂举行‘知识青年扎根农村汇报演出’,欢迎广大贫下中农同志们前来观看!再广播一遍……”
李蓉!李蓉会参加演出!前世,就是在这场演出上,我被她拉着手风琴,演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时那专注而柔美的侧影深深吸引!那是我们故事的起点!
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着我,我甚至顾不上换掉身上睡觉穿的汗衫背心,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就冲了出去!
“哎哟!哪个瞎了眼撞鬼的?!”
门口传来一声惊叫和一个沉闷的撞击声。我猝不及防,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绊了个趔趄,差点摔个狗啃泥。定睛一看,一个穿着灰扑扑打着补丁土布褂子、挽着裤腿、赤着脚的姑娘,正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她脚边倒着一个拾粪筐,筐里的牛粪撒了一地,有几块黑乎乎、湿漉漉的东西,正正溅在我裸露的小腿和裤管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腥臊气。
是王桂芳!年轻时的王桂芳!
她头发用一根红头绳胡乱扎着,几缕碎发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脸蛋晒得黑红,鼻梁不高,嘴唇有点厚,此刻正因为疼痛和惊吓而微微张着。一双眼睛倒是很大,此刻正瞪得溜圆,像受惊的野鹿,里面盛满了惊愕和一丝……委屈?看清是我,她眼中的委屈瞬间被怒火取代。
“李建国!你赶着去投胎啊?!没长眼睛?!我辛辛苦苦捡的粪全让你糟蹋了!” 她声音又尖又亮,带着浓浓的乡音,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前世的我,遇到这种情况,肯定要跟她理论一番,嫌她粗俗、不讲理。但此刻,巨大的喜悦和对李蓉的渴望压倒了一切。这点污秽算什么?这点责骂算什么?和即将见到李蓉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我甚至没看她第二眼,只是厌恶地甩了甩腿,试图甩掉那恶心的污渍,嘴里含糊地应了句:“对不住!有急事!” 脚步丝毫未停,头也不回地朝着公社礼堂的方向狂奔而去。
“哎!你……” 王桂芳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喊了半句,声音很快被风声和我剧烈的心跳淹没。
我跑得飞快,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拉扯着。经过她身边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她没有立刻去收拾地上的狼藉,而是弯腰捡起了地上一个蓝色的小本子——那是我刚才被绊倒时,从汗衫口袋里滑落的工作证。
她拿着那个沾了点泥的小本子,在粗糙的衣襟上用力蹭了蹭,动作有些笨拙,眼神却专注地盯着上面的照片和名字。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了自己土布褂子的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这一切,沉浸在狂喜和奔向“新生”中的我,毫无察觉。我的脑海里,只有李蓉的影子,只有礼堂里即将响起的悠扬琴声。
公社大礼堂里人头攒动,弥漫着劣质烟草、汗味和尘土的气息。简陋的舞台上挂着一盏刺眼的汽灯,照着台下一张张黝黑而兴奋的脸。终于,报幕员用高亢的声音喊道:“下一个节目,手风琴独奏,《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表演者——李蓉!”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李蓉款款走上台。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衣,一条藏蓝色的长裤,衬得身姿格外挺拔。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和矜持。她向台下微微鞠躬,然后坐定,将那架半旧的手风琴熟练地抱在胸前。
当第一个音符从她灵活的手指下流淌出来时,整个喧嚣的礼堂奇迹般地安静了。那熟悉的、略带忧伤又充满向往的旋律,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流淌过我的心头。昏黄的灯光下,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投入,仿佛整个灵魂都融入了这架手风琴中。
就是这一刻!前世让我魂牵梦萦的一刻!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李蓉站起身,脸颊微红,再次鞠躬。我再也按捺不住,在周围社员诧异的目光中,一个箭步冲到台前,手里不知何时攥了一把刚从后台角落里顺来的、有点蔫吧的野花。
“李蓉同志!你拉得太好了!” 我把花塞到她手里,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李蓉显然被我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看清是我,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礼貌的疏离,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她接过花,并没有看,只是轻轻放在脚边的地上,声音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谢谢李建国同志。不过……我们不是一路人。”
不是一路人?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像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了我大半的狂热。前世她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自己不够好。可现在,她明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那眼神里没有少女的羞怯,只有一种近乎冷静的审视和……距离感。
就在我呆立在原地,被这意料之外的拒绝打得措手不及时,礼堂侧门草垛堆的阴影里,一道目光正静静地落在我身上。
王桂芳不知何时也跟来了。她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身上还沾着刚才摔倒时的泥土,怀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还揣着我的工作证。她并没有看我,目光似乎穿透了攒动的人头,牢牢锁在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李蓉身上。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羡慕,有自惭形秽的黯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
她的脚边,安静地放着一个粗陶小罐子,罐口用一块蓝布蒙着,隐隐透出一股草药的清苦味道。
2 追云逐月路
李蓉那句“不是一路人”像根细小的鱼刺,卡在我重生的狂喜里,带来一丝挥之不去的隐痛。但这并未浇灭我的决心,反而激起了更大的征服欲。前世错过,今生重来,岂能因一句话就退缩?我李建国,这次定要让她看到我的真心!
我开始笨拙地模仿城里知青追求姑娘的那一套。
我翻出压在箱底、几乎崭新的《普希金诗选》,特意挑选了那首《致凯恩》。在夕阳染红半边天的时候,我守在她收工回知青点的必经小路上。当她纤细的身影出现时,我鼓足勇气迎了上去,双手递上诗集,声音努力装得沉稳:“李蓉同志,这本书……送给你。里面有些句子,写得……很美。”
李蓉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本崭新的诗集上,又抬起眼看了看我,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谢谢李建国同志,”她语气客气得疏离,“不过,我对诗歌没什么研究,你还是留给更需要的同志吧。” 说完,她微微颔首,绕开我径直走了。晚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留下我捧着书,像个被遗弃的傻瓜。
碰壁并未让我气馁。我打听到第二天李蓉分到的任务是去西坡那片玉米地除草。我立刻找到生产队长,拍着胸脯表示要去“支援”。到了地里,我抢过李蓉手里的锄头,豪气干云地说:“李蓉同志,你歇着,这点活我来!” 我学着旁边老农的样子,高高抡起锄头,狠狠砸下去,结果锄刃“咔嚓”一声,直接砍断了两棵刚抽穗的玉米秆!
“哎呀!”李蓉惊呼一声,心疼地看着倒下的青苗。
旁边一个叼着旱烟的老农嗤笑出声:“我说李知青,你这哪是锄草,你这是砍鬼子呢?庄稼不是这么伺候的!细皮嫩肉的,还是回去看书吧!”
李蓉的脸色有些难看,她默默从我手里拿回锄头,蹲下身去小心扶正那两棵玉米,低声说:“李建国同志,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农活不是儿戏,你还是做自己擅长的事吧。”她的话很轻,却像鞭子抽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她眼神里那种“四体不勤”的评判,比老农的嘲笑更让我无地自容。
挫折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我坐在田埂上,看着李蓉熟练而轻盈地在玉米地里穿梭,汗水打湿了她的碎花衬衣,贴在背上,勾勒出优美的曲线。阳光洒在她身上,她依旧那么美,像一幅生动的画。可这画,似乎永远将我拒之门外。为什么?前世是这样,今生还是这样?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远处山梁上劳作的另一群人。
那群人是公社组织的“铁姑娘队”,干的是开垦荒山的重活。在一群弯腰挥镐的身影中,有一个格外显眼。王桂芳。她戴着顶破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灰不溜秋的毛巾,正抡着一把沉重的镢头,一下一下,狠狠地砸进坚硬的山石地里,动作大开大合,带着一股子蛮横的狠劲。汗水浸透了她的土布褂子,紧贴在背上,勾勒出结实有力的线条。尘土在她周围飞扬,模糊了她的面容,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偶尔抬起,穿过飞扬的尘土,似乎总是……不自觉地落在我和李蓉这个方向?那眼神一闪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里面似乎混杂着好奇、一丝黯然,还有……某种说不清的东西。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狂风骤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很快就连成了瓢泼之势。知青点那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听到有人喊:“李蓉发烧了!烧得厉害!”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抓了件雨衣就冲了出去。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脸上,生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女知青宿舍外,借着闪电的光,看到李蓉被人搀扶着出来,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整个人虚弱地靠在同伴身上。
“李蓉!”我冲过去,“我背你去卫生所!”
她烧得迷迷糊糊,没有拒绝。我蹲下身,背起她,她的身体滚烫又轻飘飘的。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后背。卫生所在几里外的公社驻地,要穿过一片泥泞的洼地。我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水里跋涉。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黏滑的淤泥像无数只手在拉扯。走到洼地最深处时,脚下一滑,我整个人失去平衡,连同背上的李蓉一起,重重地摔进了一个积满泥水的深沟里!
“啊!”李蓉发出一声痛呼。
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半身,呛得我直咳嗽。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觉得脚踝一阵钻心的疼,可能是扭到了。李蓉虚弱地趴在泥水里咳嗽,情况更糟了。
“李建国!你怎么样?!”李蓉的同伴在上面焦急地喊。
我懊恼地捶了一下泥水,恨自己的无能。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手电光柱穿透雨幕扫了过来,一个焦急又响亮的女声在风雨中炸开:“人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是王桂芳!
只见她连雨具都没披,浑身早已湿透,草帽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雨水顺着她的短发往下淌。她身后跟着一个背着药箱、同样淋成落汤鸡的老头——是村里的赤脚医生陈老拐。
“下面!掉沟里了!”李蓉的同伴急忙喊道。
王桂芳二话不说,把手电塞给同伴,直接跳进了泥沟。她力气大得惊人,几下就把我从泥水里拽起来,又去扶李蓉。“陈伯,快看看!”她冲着岸上喊。
陈老拐也滑了下来,借着微弱的光检查李蓉的情况。“烧得厉害,得赶紧退烧!这破路,担架也进不来……”他皱着眉。
“刮痧!用刮痧!”王桂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斩钉截铁,“我跟我娘学过!陈伯,你搭把手!”
陈老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王桂芳让李蓉趴在我背上,她熟练地从怀里摸出一个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钱(天知道她怎么随身带着这个),又从药箱里倒了点陈老拐带的烧酒抹在铜钱和李蓉的后颈上。然后,她用那枚铜钱,在李蓉的后颈、后背特定的位置,一下一下,用力而均匀地刮了起来。动作谈不上多温柔,甚至带着点乡下人的粗砺,但每一道都刮在穴位上。李蓉疼得微微颤抖,发出细弱的呻吟。
风雨呼啸,泥水冰冷。王桂芳半跪在泥泞里,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她的手臂因为用力而绷紧,混合着泥水的汗珠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刮了约莫十几分钟,李蓉后背的皮肤上浮现出一道道深紫色的痧痕。奇迹般地,她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紧皱的眉头也微微松开了。
“好了,痧出来了,烧能退点!”王桂芳松了口气,这才顾得上自己一身狼狈,她胡乱地抹了把脸,看向我,“你脚没事吧?能走不?”
“能。”我忍着脚踝的痛站起来。
“陈伯,你扶着李知青,我架着他!”王桂芳不由分说地架起我的一条胳膊。她的胳膊结实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
我们一行人,在狂风暴雨中,互相搀扶着,艰难地向卫生所挪去。我侧头看着身边这个浑身泥水、喘着粗气却眼神坚定的姑娘,心里第一次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感激,不是愧疚,是一种更复杂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刚才摔倒时,我似乎看到她怀里那个蓝色工作证的一角露了出来,已经被泥水浸透。
好不容易到了卫生所,安置好李蓉打了退烧针。我靠在冰冷的墙上,疲惫地揉着刺痛的脚踝。王桂芳和陈老拐在跟医生交代情况。我无意中听到陈老拐低声对王桂芳说:“…多亏你反应快,不然这烧下去可不得了。不过桂芳啊,你刚才跑去求我,又冒雨带路,还跳沟里……值当吗?那小子不是一门心思扑在人家李知青身上?”
王桂芳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陈伯,话不能这么说。人命关天,哪能看着不管?再说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更低了几分,“他……他也不是坏人,就是有点……傻气。”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我心头一震。傻气?在她眼里,我只是傻气?
几天后,我因为帮李蓉出头,和村支书的儿子起了冲突。那小子仗着他爹的势,一直对李蓉有些歪心思,那天竟想动手动脚。我血气上涌,推了他一把。结果捅了马蜂窝,那小子扬言要让我在公社待不下去,还要扣我们知青点的口粮。我正愁眉不展,想着怎么应对时,事情却莫名其妙地平息了。村支书不仅没找我麻烦,还把他儿子训斥了一顿。知青点的老大哥拍着我的肩膀说:“行啊建国,没看出来,李蓉他爸在省里的关系挺硬?连村支书都忌惮?”
李蓉父亲的关系?我一头雾水。李蓉对此也讳莫如深,只是淡淡地说:“解决了就好。”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李蓉背后的能量起了作用,心里对她更添了几分敬畏和……距离感。我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几天王桂芳总是早出晚归,眼圈发红,像是哭过。更不知道她偷偷去求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族长出面说和,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让村支书息事宁人。
转眼到了夏末,几场暴雨过后,红旗公社上游的水库水位告急。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可怕,黑压压的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垮屋顶。广播里一遍遍播放着紧急通知,要求所有青壮劳力立刻去加固河堤,保护下游的粮仓。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我跟着人群冲向河堤,远远就看到浑浊的河水像发怒的黄龙,咆哮着冲击着脆弱的土堤。粮仓就建在河滩不远的高地上,里面堆满了刚收上来准备交公粮的麦子。
“快!沙袋!堵缺口!” 队长嘶哑的吼声在风雨中几乎听不清。
大家拼命地扛沙袋,垒土墙。李蓉和一些女知青也加入了传递沙袋的队伍。突然,上游传来一阵沉闷如雷的巨响!有人惊叫:“水库泄洪闸顶不住了!洪峰下来了!!!”
只见一道混浊的、裹挟着断木杂草的巨浪,如同脱缰的野马,轰然冲垮了上游一段临时加固的堤坝,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我们这边扑来!
“跑!快跑!上高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
洪水来得太快了!眨眼间就到了眼前。我正扛着一个沙袋,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腿上,整个人瞬间被浑浊冰冷的洪水卷了进去!呛了几口水,视线一片模糊,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冲向粮仓的方向。混乱中,我看到李蓉也被水流冲得站立不稳,尖叫着朝一堆倒塌的木头架子撞去!
“李蓉!”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拼命划水,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猛地将她往旁边一推!李蓉被我推得撞在一个粮垛上,暂时脱离了危险。而我,却因为反作用力,被洪水裹挟着,更快地冲向那堆尖锐的、被洪水冲垮的粮仓木梁!
完了!巨大的绝望攫住了我。冰冷的河水灌进口鼻,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岸上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我最后的视野里,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像一道离弦的箭,猛地冲向岸边那棵在洪水中顽强挺立的老桃树!是王桂芳!
她冲到桃树下,没有丝毫犹豫,飞快地解下腰间捆柴禾用的粗麻绳,用尽全身力气,将绳子的一端牢牢地系在了那棵小桃树——我亲手种下的、此刻在洪水中剧烈摇晃的桃树——的树干上!然后,她双手紧紧抓住麻绳的另一端,回头,目光死死地锁定了在洪水中沉浮挣扎的我。
那双大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下一秒,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纵身一跃!
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跳进了咆哮翻滚的黄色浊流之中!
3 浪底擒真魄
冰冷刺骨的洪水瞬间吞噬了我最后一点意识,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身体像一片落叶,被狂暴的力量撕扯、翻滚,肺部火烧火燎,死亡的气息冰冷地扼住了喉咙。
就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量如此强劲,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求生意志,硬生生将我即将沉沦的身体向上提拉!
浑浊的水流中,我勉强睁开刺痛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是王桂芳那张被泥水糊满的脸!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散乱,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线,那双平日里总带着点泼辣或懵懂的大眼睛,此刻却燃烧着惊人的光芒,像两颗在深水中挣扎的星子!
她一只手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另一只手则用尽全力抓着那根维系着我们两人性命的粗麻绳!洪水如同奔腾的巨兽,疯狂地冲击着我们。每一次浪头打来,都试图将我们分开,卷向更深的绝望。
“咳咳……抓紧……我!” 王桂芳的声音破碎在风浪里,带着剧烈的呛咳。她奋力地试图将我拉向岸边,但水流的力量太大了!她水性极好,是村里有名的“浪里白条”,可此刻拖着我这个沉重的负担,又是在这种狂暴的洪流中,她的动作也变得异常艰难。
“唔……” 一个巨浪劈头盖脸砸下,王桂芳为了护住我的头不被水下的断木撞到,猛地将我往旁边一拽,自己的后背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截漂浮的木头!她痛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抓着绳子的手都松了一瞬。
“桂芳!” 我下意识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她咬着牙,眼神更加凶狠,重新死死攥紧绳子,再次尝试向岸边移动。每一次换气,她都呛进大量的泥水,每一次用力,后背撞击的剧痛都让她身体剧烈颤抖。可她抓着我胳膊的手,却像铁钳一样,没有丝毫放松!
岸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抓住麻绳的另一端,拼命地往回拉。在众人合力和王桂芳拼死支撑下,我们两人终于被一点点拖离了最汹涌的河道中心。
当我的脚终于触到岸边坚实的泥土时,巨大的虚脱感和劫后余生的茫然瞬间淹没了我。我瘫软在地,剧烈地咳嗽着,吐出浑浊的泥水。岸上的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快!把李知青扶起来!”
“桂芳!桂芳你怎么样?!”
“天啊,她后背……”
我猛地抬头看去。王桂芳被陈老拐和几个妇女扶着,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正弓着腰,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带血的泡沫!她的后背湿透的土布褂子上,洇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她……她呛伤了肺!快!抬回去!熬药!” 陈老拐急得胡子直抖。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脚踝的剧痛却让我又跌坐回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用一块门板,小心翼翼地将蜷缩着、痛苦咳嗽的王桂芳抬走。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咳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双大眼睛,在被人抬起经过我身边时,艰难地转向我,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焦急?
她沾满泥污的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湿透、变形的小蓝本子——我的工作证!她努力地想把它递给我,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混杂在剧烈的咳嗽里:
“工……工作证……没……没湿透吧?里……里面的……” 她咳得说不下去,眼神急切地示意我看。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本冰冷湿透的工作证。塑料封皮被泡得发软,里面的纸页粘连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的照片和字迹早已糊成一团。然而,就在夹层里,一张小小的、同样湿透泛黄的照片露了出来——那是李蓉刚下乡时,在公社门口拍的登记照,笑容温婉。是我偷偷剪下来,珍藏在工作证里的。
王桂芳看到照片还在,似乎长长地、极其微弱地舒了口气,然后彻底脱力,闭上了眼睛,任由人们将她抬走。
我捏着那张湿漉漉的李蓉照片,看着王桂芳被抬走的背影,再看看自己一身狼狈和扭伤的脚踝,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洪水一样瞬间冲垮了我的心防。愧疚?感激?震撼?茫然?百味杂陈。那张李蓉的照片,此刻握在手里,竟有些烫手。
王桂芳伤得很重,肺部感染引发了高烧,在土炕上昏昏沉沉躺了好几天。知青点的人都去探望过,送了点鸡蛋红糖。我脚踝肿得老高,行动不便,拖了两天才拄着根木棍,一瘸一拐地去了王桂芳家。
她家很简陋,低矮的土坯房,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她娘红着眼圈招呼我坐下。王桂芳躺在炕上,盖着打补丁的薄被,脸色依旧苍白,呼吸有些急促,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看到我进来,她眼睛亮了一下,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别动!”我连忙制止她,声音有些不自然的干涩。我在炕沿坐下,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感谢?太轻飘了。道歉?似乎也不对。
“你……你好点没?”我憋了半天,问出一句废话。
“死不了。”她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声音沙哑,却还是带着那点熟悉的泼辣劲儿,“就是这破锣嗓子,咳得更难听了。” 她自嘲地笑笑,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气氛有些尴尬。我环顾四周,想找点话题。目光落在炕头一个用旧木板钉成的简陋小木箱上。箱子没锁,盖子虚掩着。里面似乎放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最上面,是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蓝色塑料钢笔帽。那是我刚下乡时用坏的一支钢笔扔掉的零件。旁边,还有半块揉得皱巴巴、印着“中秋月饼”字样的红油纸,依稀记得是去年中秋节知青点分月饼时,我随手丢掉的包装纸。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些……垃圾?她收着干什么?
王桂芳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苍白的脸上瞬间飞起两朵不正常的红晕。她慌乱地想伸手去盖箱子,动作太大又牵动了伤处,疼得她“嘶”了一声。
“别动!”我下意识地按住她的手。她的手粗糙、温暖,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把头扭向墙壁,只留给我一个通红的耳朵尖。
“那……那都是些没用的破烂,我……我娘不舍得扔……”她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细若蚊呐。
我没说话,心里某个角落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我默默地拿起桌上放着的药碗,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味。前世我最讨厌喝中药,每次王桂芳熬好,我总找借口偷偷倒掉。
“药凉了,我去热热。”她娘说着要接过碗。
“我来吧。”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端起碗,凑到嘴边,屏住呼吸,猛地灌了一大口!
预料中的苦涩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然而,当那口药汁滑过喉咙时,一丝极其细微的、熟悉的甜意却在苦涩的余韵里悄然弥漫开来……是姜糖的味道!有人在药里偷偷加了糖!为了压掉那令人作呕的苦味!
我愕然地看向王桂芳。她依旧背对着我,肩膀却微微耸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李蓉提着一小包点心走了进来。她显然精心打扮过,换了一身干净的列宁装,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建国同志也在?桂芳同志,你好点了吗?我们知青点凑了点心意。”她放下点心,目光扫过我手里端着的药碗,又看向炕上虚弱的王桂芳,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转向我,语气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和淡淡的责备:“建国,你也真是的。为了帮桂芳同志,把自己也弄伤了,还耽误了那么多工。听说你还跟队长说要留下来照顾?工农兵大学推荐的事,你不上心了?这可是关乎前途的大事。”
她的声音温柔,话却像一根根细针。我端着药碗的手紧了紧。王桂芳的身体也明显僵了一下。
李蓉似乎没察觉,继续道:“桂芳同志这里有乡亲们照顾,你就别太费心了。身体要紧,前途更要紧。你说是不是?”
我抬起头,第一次没有在李蓉面前感到紧张或卑微。我看着李蓉那双美丽却仿佛永远隔着一层纱的眼睛,再看看炕上那个背对着我、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的身影,还有嘴里尚未散去的、混合着苦涩与姜糖味道的药味。
一股莫名的火气,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冲了上来。
我放下药碗,看着李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硬:
“李蓉同志,谢谢关心。但桂芳是为了救我才伤成这样。耽误点工分,算不得什么。至于前途……”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炕头那个装着“破烂”的小木箱,“我心里有数。”
李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被一种冰冷的审视取代。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转身走了。屋子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王桂芳慢慢地转过身来,眼圈红红的,惊讶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打破沉默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哭声。王桂芳的娘抹着眼泪冲进来,后面跟着愁眉苦脸的族长和村里那个总是一脸算计的王媒婆。
“桂芳啊……爹他……爹他在矿上砸伤了腰!矿上说……说是他自己操作不当,不给治,还要辞退他!家里哪有钱治啊……这可咋办啊……” 桂芳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族长叹了口气,捋着胡子:“桂芳娘,你也别急。老王兄弟这伤,拖不得。我琢磨着……西村那个张木匠,就是腿有点瘸的那个,前些日子托王婆子来打听过桂芳,愿意出……出三十块钱彩礼……”
王媒婆立刻凑上前,堆着笑:“是啊桂芳娘!张家条件不错,瘸是瘸点,可手艺好,能挣钱!三十块啊!治伤足够了!桂芳过去,虽说委屈点,可也是正经人家……”
王桂芳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她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大眼睛死死瞪着王媒婆和族长,里面燃烧着屈辱和绝望的火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桂芳娘哭得更凶了,看看族长,又看看女儿,六神无主。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压抑的哭声和王桂芳粗重的喘息。那绝望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在我心上。前世,她也是这样吗?为了家里,默默承受了命运的安排?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前世我懦弱,逃避,错过了所有。今生重来,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她跳进另一个火坑?
就在王媒婆准备再开口劝说的瞬间,我猛地从炕沿上站了起来!脚踝的剧痛让我趔趄了一下,但我不管不顾,一把抄起炕边炉子上熬药的砂锅——里面还有半锅滚烫的药渣!
“哐当!!!”
一声刺耳的巨响!
砂锅被我狠狠地摔在族长和王媒婆脚边的泥地上!滚烫的药汁和漆黑的药渣四溅开来,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所有人都惊呆了!族长吓得胡子直翘,王媒婆尖叫着跳开。
我拄着木棍,胸膛剧烈起伏,眼睛赤红地瞪着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嫁什么嫁?!我娶她!”
声音嘶哑,却像惊雷一样在狭小的土屋里炸开!
王桂芳猛地抬起头,那双盛满绝望的大眼睛,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光芒淹没,直直地看向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
4 柴米姻缘契
摔锅的巨响似乎还在低矮的土屋里回荡。族长和王媒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突然发疯的怪物。桂芳娘忘了哭,张着嘴,一脸茫然。只有王桂芳,那双因震惊而瞪圆的眼睛里,最初的惊涛骇浪之后,渐渐浮起一层深不见底的水光,复杂得让我心头发颤——是难以置信?是绝处逢生的希冀?还是更深沉的惶恐?
“李……李建国!你胡咧咧什么?!” 族长最先反应过来,气得胡子直抖,“你一个城里来的知青,前途无量!娶桂芳?你开什么玩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 我梗着脖子,拄着木棍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脚踝的剧痛阵阵袭来,却比不上心头那股火烧火燎的冲动,“意味着我娶王桂芳!她的债,我背!她爹的伤,我管!”
“你管?你拿什么管?!” 王媒婆尖声叫道,“三十块!你有吗?就凭你那点工分?”
“我写欠条!我李建国说话算话!”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目光却死死锁在王桂芳脸上。她依旧死死攥着被角,指节捏得泛白,嘴唇抿得紧紧的,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里面有水光在剧烈地晃动,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疯了!简直是疯了!” 族长气得直跺脚,指着我对桂芳娘说,“你看看!你看看!这城里的娃娃不知天高地厚!他的话能信?耽误了桂芳,也害了他自己!” 他又转向我,语重心长,又带着威胁,“李建国,别意气用事!工农兵大学推荐的名额眼看就要定了,你这一闹……”
“名额我不要了!”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这句话出口,连我自己都惊了一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前世为了这个名额患得患失,最终却落得一场空。今生重来,或许从一开始,我追求的方向就错了?
屋子里再次陷入死寂。王媒婆撇着嘴,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桂芳娘看看我,又看看女儿,不知所措。族长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去:“好好好!你李建国有种!这事我不管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王媒婆也悻悻地跟着溜了。
土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人,还有满地的狼藉和刺鼻的药味。
桂芳娘“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这次是彻底的六神无主:“这……这可咋整啊……”
王桂芳终于松开了紧攥的被角,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娘,别哭了。” 她看向我,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探究,有困惑,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不确定,“李建国……你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还是……可怜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此刻盛满了世间最复杂情绪的眼睛。前世几十年,我似乎从未真正仔细看过这双眼睛。里面有倔强,有泼辣,有面对洪水时的决绝,也有此刻的脆弱和希冀。摔锅的那一刻,冲口而出的那句话,是冲动吗?是责任吗?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吗?我自己也分不清。但看着她此刻的眼神,我知道,如果我说是可怜,那会比族长和王媒婆的话更伤人。
“我……” 我张了张嘴,喉头发紧,“我说话算话。” 避开了她问题的核心,却给出了最重的承诺。
王桂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追问。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受伤的蝶翼般颤抖了几下,低声道:“……傻气。”
婚事就这么仓促又荒诞地定了下来。没有彩礼,没有仪式,甚至没有通知我的父母。一张盖着公社红章的结婚证,两床新弹的棉花被,桂芳爹被抬回来躺在了里屋的炕上,这个家就算成了。
婚后的日子,和我想象中的、前世经历过的,似乎一样,又似乎处处不同。
王桂芳身上的泼辣劲儿好像一夜之间收敛了大半。她依旧能干,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照顾受伤的爹,伺候田里的活,还要顾着我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知青丈夫。但她不再对我大呼小叫,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沉默。
她开始偷偷学认字。晚上,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她拿出我废弃的作业本,用我丢掉的铅笔头,笨拙地、一笔一划地描摹。我教她写“李建国”,她总是把“国”字里面的“玉”写成歪歪扭扭的“王”字,写成了“李建囯”。
“又错了,是‘国’,国家的国。” 我指着本子。
她皱着眉头,用力地在本子上划拉,小脸憋得通红,写出来的还是“囯”。她懊恼地把笔一丢,小声嘟囔:“这破字,比挑粪还难……”
我忍不住笑了。她也跟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露出一点婚前那种憨直的模样。可当我再拿起笔想教她时,她却趴在桌上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洇湿了写满“李建囯”的草稿纸。昏黄的灯光下,她熟睡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我看着她,心头涌起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前世,我似乎从未注意过她睡着的样子。
平淡的日子被一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返城的名额下来了!而且,出乎所有人意料,其中一个名额落在了我的头上!据说是李蓉的父亲在省城活动的结果。
消息传来那天,整个知青点都沸腾了。羡慕的、嫉妒的、祝贺的目光交织在我身上。王桂芳正在灶台边烙饼,听到消息,拿着锅铲的手猛地一抖,一张刚贴到锅里的饼掉进了灶膛的火灰里,瞬间焦黑。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用火钳把焦饼夹出来扔掉,重新和面。整个晚上,她都异常沉默,只是不停地干活,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
深夜,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返城!回到熟悉的城市,父母身边,或许还能……见到李蓉?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就在我心思浮动之际,窗棂被轻轻叩响了。
“李建国,你出来一下。” 是李蓉的声音,压得很低。
我心猛地一跳,披衣下炕,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李蓉站在那棵已经长得一人多高的桃树下,身姿窈窕,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丽。
“建国,”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机会来了!名额拿到了!我们……我们走吧!一起回城!离开这里!我知道你娶王桂芳是迫不得已,是报答她救你。现在机会来了,我们……”
她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描绘着回城后美好的蓝图。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前世今生的遗憾和对城市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 我张了张嘴,看着月光下她美丽而期盼的脸,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透着微弱灯光的窗户——王桂芳还没睡?她听到了吗?
“别犹豫了!明天天不亮,我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你!我们坐最早的车走!” 李蓉急切地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消失在月色里。
我站在桃树下,心乱如麻。冷风吹过,桃树的枝叶沙沙作响。我抬头看着这棵自己亲手种下、见证了太多事情的树,前世今生的画面在脑海里疯狂闪回:洪水里王桂芳决绝的纵身一跃、病榻前她珍藏的“破烂”、摔锅时她震惊的眼神、煤油灯下她写错的“囯”字和流口水的睡颜……
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在心口。我慢慢走回屋。推开门,却见王桂芳正背对着我坐在炕沿上。听到声音,她肩膀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
昏暗中,我看到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返城通知书。
她慢慢地转过身。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哭闹,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眼底深藏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将那张薄薄的纸,郑重地、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地,塞进了我的手里。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下撇,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你走吧。我……我离。”
说完,她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离”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前世,她也是这样吗?在我为了返城名额患得患失,最终决定留下时,她是不是也这样,在深夜里独自哭泣?而我,却从未察觉!
看着手里这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斤的纸,再看看眼前这个瘦削的、因为强忍哭泣而颤抖的背影,前世几十年的记忆碎片和今生短短数月的画面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洪水里她死死抓住我的手……
药汤里那丝压住苦涩的姜糖味……
摔锅时她眼中碎裂又重燃的光……
煤油灯下洇湿了“李建囯”的口水印……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什么城市!什么李蓉!什么前世今生的执念!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的乡下姑娘击得粉碎!
我猛地伸出手,没有去擦自己的眼泪,而是抓住了她紧握的拳头!在她惊愕的、泪眼婆娑的注视下,我一把夺过那张返城通知书!
“刺啦——!”
一声脆响!
我当着她的面,将那张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纸,撕成了两半!再撕!撕成了碎片!然后扬手,将纸屑狠狠地抛向空中!
白色的碎片在昏暗的屋里,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落下。
王桂芳彻底呆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嘴巴微张,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我看着她傻掉的样子,心头那股沉重的郁气突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踏实?我忍不住,像个傻瓜一样,对着她泪痕未干的脸,哈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自己的眼泪却流得更凶。
“傻气!” 她终于反应过来,带着浓重的哭腔骂了一句,扑上来用力捶打我的胸口,“你个傻子!大傻子!多好的机会啊!你撕了干啥!你撕了干啥呀!” 她的拳头没什么力气,更像是一种发泄。
我任由她捶打着,伸手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软了下来,把脸埋在我肩头,压抑的哭声终于变成了放声的号啕。
那一晚,她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哭累了,才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半夜,我起身喝水,却听到里屋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悄悄走过去,借着月光,看见她蜷缩在炕上,背对着我,肩膀还在微微耸动,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被泪水浸湿的、印着“知青点”字样的破布——那是她偷偷藏起来的、去年知青点发劳保用品时多出来的一小块布料。她一直没舍得用。
我默默地站了很久,心里某个地方,酸软得一塌糊涂。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我放弃了返城,彻底成了红旗公社的一员。王桂芳待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种带着点泼辣的熟稔,甚至更……理直气壮了?她会在饭桌上大声抱怨我锄草又伤了苗,会在我看书时故意把纺车摇得震天响,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以前没有的亮晶晶的东西。
雨季再次来临。这天,又是瓢泼大雨。傍晚时分,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闷的断裂声从村东头传来!紧接着是人们的惊呼和哭喊!
“塌了!知青点塌了!!!”
我抓起蓑衣就往外冲!王桂芳也抄起一把铁锹跟了上来。知青点那几间年久失修的土坯房,在连续暴雨的冲刷下,半边山墙轰然倒塌!几个住在里面的知青和帮忙救人的社员被埋在了下面!
现场一片混乱!雨水混合着泥浆,能见度极低。我听到一个孩子的哭喊声从废墟深处传来!
“里面还有孩子!” 有人哭喊。
顾不上多想,我扒开断裂的木头和泥块,朝着声音的方向钻了进去!里面空间狭窄,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味。借着外面微弱的光,我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被一根横梁压住了腿,吓得哇哇大哭。
“别怕!叔叔来了!” 我一边安慰他,一边试图搬开那根沉重的横梁。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大片被雨水泡透的屋顶泥坯夹杂着瓦片,如同黑色的瀑布,兜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小心!!!” 外面传来王桂芳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只来得及将男孩死死护在身下,眼前一黑,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我淹没!沉重的泥土和瓦砾压得我动弹不得,胸腔被挤压得几乎无法呼吸,刺鼻的尘土味呛入喉咙。意识在迅速地抽离,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
完了……这一次,怕是真的要交代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一点微弱的光亮和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
是挖掘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急促、疯狂!
还有……还有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嘶吼,一声声,像受伤野兽的悲鸣,穿透泥土的阻隔,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李建国!李建国你撑住!你个傻子!你不能死!你听见没有!”
“你给我出来!你个混蛋!你个骗子!你说要管我爹的!你说要背债的!你说话不算话!”
“呜呜……你出来啊……我求你了……出来……”
那声音,是王桂芳!
紧接着,压在我背上的重量似乎轻了一点。一只冰冷、沾满泥泞、甚至能感觉到黏腻湿滑液体(是血!)的手,颤抖着、摸索着,碰到了我的脸!那触感粗糙、冰冷,却又带着一种灼人的急切!
然后,是更大力的挖掘!指甲刮擦硬物的刺耳声!混合着她语无伦次、带着浓重哭腔的、断断续续的咒骂和哀求:
“你个傻子……你逞什么能……”
“你出来……我以后再也不骂你了……”
“我……我还没唠叨够本呢!你不能死!你死了谁听我唠叨……呜呜……”
“你答应过我的……你个骗子……你出来啊……”
意识在剧痛和这混乱的哭喊声中沉沉浮浮。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似乎感觉压在身上的重物被猛地掀开!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一张沾满污泥、泪水、血水混合的、狼狈不堪的脸,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狂喜和绝望,猛地出现在我模糊的视野上方!
是王桂芳!她的十指已经血肉模糊,指甲外翻,还在不停地往下滴着血和泥水!可她那双大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是失而复得的巨大恐惧和……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浓烈到极致的情感!
她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打了个哭嗝,然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吼出那句贯穿了我前世今生、此刻却让我灵魂震颤的话:
“要死也得等我唠叨够本!”
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泥污,露出苍白的底色和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看着她这副狼狈不堪、却凶悍得像只护崽母狼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滚烫猛地冲上我的鼻尖和眼眶!
我咧开嘴,想对她笑一笑,想告诉她我没事。可一张口,滚烫的咸涩液体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疯狂地流淌下来。
我看着她,在瓢泼大雨和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上,像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5 碎镜重圆夜
废墟上的死里逃生,像一道深刻的分水岭。我和王桂芳之间,那些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隔膜,似乎被那场倾盆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日子依旧清贫忙碌,但空气里却多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意。
她会叉着腰,中气十足地指挥我去挑水:“李建国!缸见底了!麻溜的!” 可当我真的挑着沉重的水桶回来时,她会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碗晾得温热的糖水。她依旧学不会写“国”字,总写成“囯”,被我笑话时,她会恼羞成怒地把本子拍在我脸上,然后自己又忍不住先笑起来。晚上,她会一边纺线,一边絮絮叨叨地讲村里的八卦,谁家鸡丢了,谁家婆媳又吵架了……声音不高,像催眠曲。我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时身上总会多盖一件她的旧棉袄。
生活似乎正朝着一种平淡却踏实的幸福滑去。然而,一些细微的、不合常理的征兆,却开始悄然浮现,像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搅动着我的心绪。
那天清晨,我对着墙角那面水银有些剥落的旧镜子刮胡子。镜子里的我,依旧是二十多岁、黑发浓密的青年模样。可就在我放下剃刀的一刹那,镜面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水银的剥落处诡异地扭曲了一瞬——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镜中的影像骤然模糊,一张布满皱纹、白发苍苍的老脸一闪而过!
我悚然一惊,猛地凑近镜子。镜面恢复了正常,依旧是年轻的脸庞。是眼花了吗?我揉了揉眼睛,心头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更诡异的是院子里那棵桃树。它长得很快,已有一人多高,枝繁叶茂。可就在一个寻常的夜晚过后,第二天一早,我和王桂芳同时被窗外的景象惊呆了——满树的桃花竟然在一夜之间全部凋零!取而代之的,是枝头挂满了密密麻麻、青涩未熟的小毛桃!这完全违背了自然规律!桃树刚刚开完花没多久,怎么可能一夜结果?
王桂芳围着桃树转了好几圈,啧啧称奇:“这树成精了?还是你当年栽的是啥仙种?” 她语气轻松,可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我仔细观察她,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她端碗的手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天她给我盛药膳汤(她不知从哪弄来的偏方,说是给我压惊补元气),粗糙的陶碗在她手中晃了一下,滚烫的汤汁溅出来几滴,烫红了她的手背。她“嘶”了一声,却像没事人一样把碗放在我面前。
“小心烫。”她闷闷地说,把手背在衣服上蹭了蹭。
就在她转身去拿抹布时,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正好照在她的鬓角。我清晰地看到,几根刺眼的银丝,夹杂在她乌黑的发间,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才二十多岁!怎么会有白发?联想到镜中那瞬间闪过的苍老面容和一夜结果的桃树……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难道……我的重生,并非没有代价?难道这一切……终将如泡影般消散?
这念头让我坐立不安。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再次闯入了我们的生活。
李蓉回来了。
她离了婚,神情有些憔悴,但依旧保持着那份城里人的清雅气质。她被分配到公社小学当老师。她托人捎信,说整理教材需要人手,知道我有些文化底子,想请我去帮忙。
王桂芳听到消息时,正在灶台边炒瓜子。锅铲在铁锅里划拉出刺耳的声响。她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哦,李老师啊?那是文化人,你去吧。” 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
我看着她绷紧的后背,犹豫了一下:“要不……我不去了?”
“去!” 她猛地转过身,锅铲还举着,瞪着我,“为啥不去?人家李老师看得起你!你窝在家里能干啥?跟我一样当睁眼瞎?” 她语气很冲,可眼神却有些闪烁,像在掩饰什么。
她利落地把炒好的瓜子铲进一个大搪瓷缸子里,塞到我怀里:“拿着!跟李老师说话费脑子,磕点瓜子润润喉!” 瓜子还带着滚烫的锅气,散发出焦香。她塞完就转过身去,用力地刷着锅,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我抱着那缸热乎乎的瓜子,看着她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
还是去了李蓉那里。她租住在小学旁边的一间小土屋里,收拾得很干净。我们整理着一些旧的课本和资料,气氛有些沉闷。李蓉偶尔会提起一些城里的旧事,提起她失败的婚姻,语气带着淡淡的忧伤。我只是听着,偶尔应和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整理。搪瓷缸里的瓜子一颗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经擦黑。李蓉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我,眼神复杂:“建国,你变了很多。”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是因为……王桂芳?”
我抬起头,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她依旧美丽,却再也激不起我心中半点涟漪。我想起王桂芳塞给我瓜子时那副强装镇定、眼神却飘忽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
6 桃木知年轮
“嗯。” 我坦然地点点头,“她是我媳妇。”
李蓉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苦笑,没再说什么。
结束工作,我抱着那缸凉透的瓜子往家走。远远地,就看到自家那低矮的土坯房窗口,透出一点昏黄的煤油灯光。走到院门口,脚步猛地顿住。
门槛上,蜷缩着一个身影。
王桂芳。
她抱着膝盖,头歪靠在门框上,怀里紧紧搂着一双新做的、灯芯绒面的厚棉鞋。她睡着了,眉头微微蹙着,即使在睡梦里似乎也带着点不安。晚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几根刺眼的白发。
她就这样,在深秋带着寒意的夜晚,蜷缩在冰冷的门槛上,等我回来。
一股巨大的酸楚瞬间冲垮了我的心防!我轻轻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开她脸上的碎发。她的脸颊冰凉。
似乎感觉到动静,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我,睡意朦胧的大眼睛里瞬间涌上欢喜,随即又化为习惯性的埋怨:“……咋才回来?饭都凉透了……”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蜷缩太久腿麻了,一个趔趄。
我连忙伸手扶住她,顺势将她背了起来。她很轻,比洪水里背她那次轻多了。
“哎!你干啥!放我下来!让人看见……” 她在我背上扭动,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羞恼。
“别动。” 我背着她,稳稳地朝屋里走。她的身体很僵硬,但慢慢地,放松下来,温顺地趴在我背上,脸颊贴着我颈侧的皮肤,传来温热的触感。
昏暗中,她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廓,带着一种熟悉的、混合着皂角和烟火气息的味道。她似乎又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无意识地呢喃着,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拂过心尖:
“……灶上……煨着……醒酒汤……记得喝……”
醒酒汤?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一定是记得前世我总爱喝酒,怕我在李蓉那里喝了酒回来难受,特意煨着的。可她不知道,这一世,我几乎滴酒未沾。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心酸交织着涌上心头。我背着她,一步一步,走进那间简陋却温暖的屋子。煤油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我们。就在这温馨宁静的时刻,一个冰冷的声音,或者说,一段深埋在重生之初、此刻却异常清晰的记忆碎片,猛地在我脑海深处炸响!
那是我醉酒昏迷、重生前夕,最后的模糊感知——
剧烈的头痛,胃里翻江倒海……王桂芳焦急的呼喊由远及近……她似乎在哭……然后,是翻箱倒柜的声音……一个苍老、带着浓重乡音的老妪声音(是村里的神婆?)断断续续地飘进耳朵:“……这醉症邪乎……寻常药怕是不行……得用至亲之人的心头血做引……还得是心甘情愿……方有一线生机……只是这引子的人……怕是……”
“用我的!” 王桂芳嘶哑决绝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只要能救他!用我的!抽多少都行!”
接着,是利器割破皮肉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还有王桂芳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闷哼!
“桂芳!你疯了!” 似乎是桂芳娘的哭喊。
“娘……别管……快……给他灌下去……”
记忆的碎片到此戛然而止,却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重生以来所有的迷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是什么老天眷顾!不是什么时空错位!
是王桂芳!是这个被我嫌弃了一辈子、唠叨了一辈子的“土气”女人!是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用她的血,她的命,换来了我这场重回青春的幻梦!而她自己……她的早生华发,她的手抖,她生命的急速流逝……都是这场逆天改命的代价!
她是用自己残存的生命力,为我编织了这个弥补遗憾的梦境!而她自己,却在这个梦里,默默走向油尽灯枯!
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悲伤瞬间将我吞噬!我双腿一软,险些将背上的她摔下来!
“怎么了?” 王桂芳被我突然的踉跄惊醒,迷迷糊糊地问。
“……没……没什么。” 我强忍着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将她轻轻放到炕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好好睡。”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屋子,冲到院中那棵挂满青涩毛桃的树下。冰冷的夜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彻骨寒意。我扶着粗糙的树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泪水失控地汹涌而出。
“桂芳……” 我无声地嘶喊着,指甲深深抠进树皮里。重生以来所有的喜悦、挣扎、顿悟,在此刻都化作了无边的悔恨和绝望!我弥补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就在我濒临崩溃之际,一股浓烈而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属于金属和药剂的独特味道,猛地钻入我的鼻腔!
这味道……是医院!
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低矮的土坯房、挂满青桃的树、昏黄的煤油灯光……像被打碎的镜子般片片剥落!
刺眼的白炽灯光猛地扎进我的瞳孔!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惨白的天花板,耳边是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嘀……嘀……”声。浓重的消毒水味无处不在。我僵硬地转动着仿佛锈住的脖子。
旁边,一张简陋的陪护床上,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贴着冰凉的床沿,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写满了疲惫和担忧。是王桂芳!是那个六十八岁、唠叨了我一辈子的老伴王桂芳!
而我的手臂上,正插着输液针管。透明的药液,顺着细细的管子,正一滴、一滴,缓慢而持续地流入我的静脉。
更让我心脏骤停的是——我清楚地看到,在她同样枯瘦的手臂上,也连接着一条输液管!那管子的另一端……似乎……正连接着我的身体?!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走了进来,是位中年医生。他看到我睁眼,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压低声音说:“老爷子,您可算醒了!您老伴这肝源配型真是万幸中的万幸!手术很成功!就是她年纪大了,捐了这么大一部分肝给你,身体亏空得厉害,得好好养着,可不能再让她操劳了……”
医生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
捐肝?手术?
我僵硬地转动眼珠,目光死死锁在王桂芳枯槁的睡颜上。前世今生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疯狂闪现:洪水里她决绝的纵身一跃、病榻前她珍藏的钢笔帽和月饼纸、摔锅时她眼中的破碎与光芒、煤油灯下她洇湿了“李建囯”的口水印、废墟上她血肉模糊的十指和那句“要死也得等我唠叨够本”……还有,那场用她的血换来的、短暂的重生幻梦……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因果,在这一刻,轰然贯通!
原来,那场重生,并非幻梦的终结,而是……她又一次以命换命的开始!前世她用血引为我续命,换我一场弥补遗憾的梦游。今生,在我沉溺于那场青春幻梦、几乎耗尽了她的生机之时,现实中的她,竟又拖着残躯,为我割肝续命!
泪水瞬间决堤,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我沟壑纵横的老脸,滚烫地流淌下来,浸湿了雪白的枕头。
我的傻桂芳啊……
第六章:桃木知年轮
消毒水的气味依旧浓烈,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是这洁白病房里唯一的节奏。我静静地躺着,不敢动,怕惊醒了旁边陪护床上那个枯瘦沉睡的身影。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鬓角,流进耳朵里,冰凉一片。
窗外的天光由灰白渐渐转亮。王桂芳的眉头微微动了动,眼睫颤抖着,缓缓睁开。那双曾经泼辣明亮、后来在洪水里燃烧着决绝光芒、又在重生幻梦里藏着无数复杂情绪的大眼睛,此刻布满了浑浊的血丝,写满了深沉的疲惫。
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天花板,然后,一点点聚焦,落在我脸上。当看到我睁着眼睛,泪水横流时,她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建……建国?” 她声音嘶哑干涩,像破旧的风箱,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巨大的希冀。她想坐起来,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挣扎了一下又跌回床上,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别动!” 我急忙开口,声音同样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没事了。你……你别动,好好躺着。”
听到我说话,她眼中的光芒更盛了,嘴角努力地想向上扯,却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微微颤抖。她不再试图起身,只是侧过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贪婪地,仿佛要把我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浑浊的泪水,也顺着她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她反复地念叨着,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可吓死我了……你个老东西……”
没有追问,没有抱怨。只有最朴素的、失而复得的安心。
在医院的精心治疗和王桂芳……不,是在我老伴不顾自身虚弱的、无微不至(虽然被护士强行制止了很多次)的照料下,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她的气色却依旧很差,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血色,走路也慢腾腾的,需要拄着拐杖。医生再三叮嘱她要静养,补充营养。
出院那天,是个难得的暖阳天。秋高气爽,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带着融融暖意。我坚持没让儿子背,自己慢慢走着,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则紧紧搀扶着身边更加瘦小、同样拄着拐杖的王桂芳。
我们像两棵在秋风里互相依偎的老树,步履蹒跚地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院。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鸡鸭在角落里悠闲地踱步,晾衣绳上挂着洗干净的旧床单,随风轻轻飘动。而院子中央,那棵见证了太多悲欢离合的老桃树,依旧沉默地伫立着。经历了秋霜,叶子已大半凋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伸向天空,枝头零星挂着几个干瘪发黑、被鸟雀啄食过的僵桃。
我搀着她,慢慢地走到桃树下站定。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我们两人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
她仰头看着老桃树,眯了眯眼,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半晌,才用她那依旧带着点沙哑、却不再尖利的声音,慢悠悠地嘀咕道:“这老桃树,今年桃子结得少,还都让雀儿祸祸了……白瞎了地方。当年啊,也不知道是谁,非说桃树招姻缘,死乞白赖地非要栽这儿,拦都拦不住……”
她的语气带着点埋怨,嘴角却微微向上弯着,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我听着,心头暖流涌动,也笑了:“是啊,谁呢?记性不好喽。”
“哼,装!” 她白了我一眼,那神态,依稀还有几分年轻时的泼辣影子。
我扶着她,在树下的石墩上慢慢坐下。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晒着后背,很舒服。我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沉甸甸、边角磨得发亮的旧铁皮盒子——那是出院前,我让儿子从老屋箱底翻出来的。
“喏,看看。” 我把盒子递给她。
她疑惑地接过来,打开。盒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样不起眼的旧物。
最上面,是一小块叠得整整齐齐、已经洗得发白变硬、边缘磨损的粗蓝布——那是她年轻时最常戴的头巾。下面,是一根断成两截、生了锈的缝衣针——是我在整理重生记忆时,想起她曾在煤油灯下为我补衬衫,最后熬不住睡着,针掉在地上摔断了,她心疼了好久。再下面,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印着医院红章的纸——是那份肝移植手术同意书和捐献者信息确认单,上面有她颤抖却坚定的签名:王桂芳。
她的手指抚过这些旧物,动作很轻,很慢。抚过那头巾,抚过那断针,最后停留在那张薄薄的纸上。枯瘦的手指在“王桂芳”三个字上反复摩挲着,浑浊的眼睛里,渐渐弥漫起一层厚重的水雾。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都……留着呢?” 她抬起头,声音哽咽。
“嗯。” 我点点头,握住了她放在纸上的、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都留着呢。该留着的。”
阳光静静地洒在我们交叠的手上,温暖而安宁。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敲门声。
“请问,李建国老师家是这儿吗?”
一个温和、带着点书卷气的女声响起。
我和王桂芳都愣了一下。李老师?这个称呼太遥远了。我示意儿子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李蓉。她也老了,头发花白,穿着得体的大衣,戴着眼镜,气质依旧温婉,只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沧桑。她手里提着一网兜水果。
看到院中的我们,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建国大哥,桂芳嫂子,听说你们出院了,我来看看。”
王桂芳下意识地想站起来招呼,被我按住了。我坦然地看着李蓉,露出客气的笑容:“是李蓉啊,快进来坐。” 我自然地拍了拍身边王桂芳的手背,对李蓉介绍道:“这是我老伴,桂芳。”
李蓉的目光落在我们交叠的手上,又飞快地扫过王桂芳苍老却平静的脸,最后落在我坦然的目光里。她脸上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随即化为一种了然的、带着深深感慨的苦笑。
她走进院子,没有坐下,只是将水果放在石桌上,目光复杂地在我们两人身上流转,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迟暮的释然:
“桂芳嫂子,您别忙了。我就是来看看,看到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带着遥远的追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建国大哥,其实……有件事,藏在心里很多年了。当年,在乡下,你对我好,我心里是明白的。之所以一直拒绝……”
她停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安静坐着的王桂芳,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
“是因为……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看我的眼神,是欣赏,是向往,像看一幅画,看一首诗。可你每次……偷偷看桂芳嫂子的时候,” 她看向王桂芳,眼神里没有嫉妒,只有一种复杂的、近乎钦佩的光芒,“尤其是她骂你、跟你急眼的时候……你的眼睛,是亮的。”
李蓉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的耳畔,也清晰地落入了王桂芳的耳中。
“像火一样亮。” 李蓉最后轻声补充道,嘴角带着一丝苦涩又释然的弧度,“那种光……骗不了人。所以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你的路,你的火,不在我这里。”
说完,她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对着我们微微颔首:“你们保重身体。我走了。” 她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小院,背影在秋日的阳光里,显得有些孤单,却也透着一股放下后的轻松。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桃树枝桠的细微声响。
王桂芳呆呆地坐在石墩上,手里还捏着那张肝移植同意书。她似乎还没从李蓉的话里回过神来,眼睛直直地望着李蓉离开的方向,嘴唇微微张着。
我看着她这副傻掉的样子,心里却像被温暖的潮水彻底淹没。前世今生的迷雾彻底散尽,只留下眼前这个真实、鲜活、与我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老伴。
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喂,回神了。”
她猛地一震,转过头看我,眼神还有些茫然,脸颊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爬上了两朵红云!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像极了当年在病榻前被我撞破小秘密时的模样!
“你……你……” 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话,最后恼羞成怒似的,习惯性地就要找茬,眼睛四处乱瞟,最终落在了我藏在石墩后面的一个小搪瓷酒盅上——那是我让儿子偷偷买来,想等身体再好点,偶尔小酌一口解馋的。
“好哇!李建国!” 她立刻找到了发泄口,声音陡然拔高,恢复了那熟悉的、中气十足的唠叨腔调,指着那酒盅,“你这老东西!肝才刚好点!又惦记上这马尿了?!是不是皮又痒了?!我看你是……” 她作势就要站起来抢。
看着她重新燃起的“斗志”,那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唠叨声再次充斥了小院。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老桃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我非但没躲,反而哈哈一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在她惊愕的目光中,我伸手拿起那个小酒盅,里面只有浅浅的一层底。我仰起头,在秋日温暖的阳光里,在她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将那一点点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咳咳……” 酒味冲得我咳嗽了两声,却觉得通体舒泰。
“你!你个老傻子!” 王桂芳气得跺脚,举起拐杖作势要打。
我笑着躲开,顺势抓住了她举起拐杖的手。她的手依旧粗糙,却是我握了一辈子、也必将握到生命尽头的手。
我们两人,就在这洒满阳光、落满秋叶的小院里,像两个老顽童,一个追,一个笑着躲,围绕着那棵沉默的老桃树。
嬉闹累了,我们互相搀扶着,再次走到桃树下,并肩而立。阳光将我们佝偻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树身上。
我伸出手,苍老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上桃树粗糙的树干。那里,在靠近根部、一个不起眼的疤痕处,深深地刻着两行早已被岁月风霜侵蚀、却依旧顽强可辨的字迹:
“1975.9.18 李建国 娶 王桂芳”。
指尖下,是木头坚硬的纹理和岁月沉淀的疤节。我的手指,轻轻覆在了她同样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上。两只苍老的手,就这样交叠着,一起摩挲着那行穿越了漫长时光、见证了所有悲欢与深情的刻痕。
阳光无声,岁月静好。只有秋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声悠长的、满足的叹息。
更新时间:2025-07-07 10:28: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