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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包厢外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踏在云端。喧闹的人声、刺耳的碰杯声、走调的歌声,被厚实的实木门隔绝,只剩一片嗡嗡的背景音。我端着一杯冰水,只想找个透气的角落,让被劣质香水熏得发晕的脑子清醒片刻。

门缝里,光线暧昧。一个穿着考究灰色西装的男人背影,正将一个穿着亮片吊带裙的年轻女孩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头深深埋下去,女孩纤细的手臂环着他的脖颈,身体以一种献祭般的姿态向后仰着。男人的手,那双手我曾无数次见过它们儒雅地握着紫砂壶,或是在讲台上指点江山,此刻却放肆地探进女孩裙摆的后腰深处,用力地揉捏着。

指尖的冰凉渗进掌心,带来一丝短暂的镇定。走廊尽头拐角的阴影里,一扇包厢门虚掩着,泄出一道暖黄的光带。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靠近那道缝隙,想看看里面是否清静些。目光探入的刹那,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直冲头顶,又在下一秒狠狠砸回脚底。

那个背影,那个化成灰我都认得的背影——周正明,我那德高望重的教授公公。

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翻搅,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紧、拧转。喉头涌上酸涩的胆汁味道,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把那声几欲冲口而出的干呕压了回去。手里的玻璃杯滑了一下,冰水泼洒出来,浸湿了指尖,冰凉刺骨。我狼狈地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耳膜。

世界瞬间失焦,只剩下门缝里那令人作呕的一幕,反复灼烧着我的视网膜。那个在学术期刊上署名、在电视访谈里侃侃而谈、被整个学院奉为圭臬的周正明……此刻正像一个急色的毛头小子,在昏暗的包厢里,啃噬着比他女儿还小的女孩。

荒谬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那个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今晚是纯粹的大学同学会,没有家属,没有外人……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越轨。

我强撑着,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发软的膝盖,一步步挪回喧嚣的中心。推开包厢厚重的门,震耳欲聋的声浪扑面而来,夹杂着劣质酒精和食物的气味。刚才还觉得吵闹不堪,此刻却成了我唯一的屏障。我像个溺水的人,一头扎进这片混沌的声浪里。

“小曼,躲哪儿去了?罚酒罚酒!” 有同学端着酒杯,大着舌头凑过来。

我扯出一个僵硬无比的笑,接过那杯浑浊的液体,冰凉的杯壁贴着滚烫的手心。指尖冻得发麻,几乎失去了知觉。我仰头,将辛辣的液体灌进喉咙,灼烧感一路向下,试图压制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恶心。酒液滑过食道,反而让那股油腻的、属于背叛的气息更加清晰。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全场,每一张欢笑的脸孔都显得面目模糊,又仿佛都带着窥探的意味。

散场时,我故意磨蹭,落在最后。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离开,直到包厢彻底空寂。我需要时间,需要冷空气来冲刷肺叶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终于,我拎起包,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酒店后门通往停车场的通道。

深夜的停车场空旷而寂静,只有几盏惨白的高悬灯投下冰冷的光晕,在地面拉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混合气味。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哒、哒、哒,空洞地回响,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我走向自己那辆不起眼的小车,手伸进包里摸索钥匙,金属的冰凉触感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小曼。”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从侧后方响起,低沉,平稳,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

我浑身一僵,血液瞬间涌向四肢又急速退去,手脚冰凉。钥匙“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我缓缓转过身。

周正明就站在几步之外,一辆黑色豪华轿车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惨白的光线吝啬地落在他半边脸上,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遮住了眼睛,只留下一个莫测的轮廓。他嘴角似乎习惯性地微微上扬着,那是我无比熟悉的、代表儒雅和权威的弧度。

“爸?”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自己都陌生的颤抖,“您……您怎么在这儿?” 明知故问,愚蠢至极。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双手随意地插在西装裤袋里,姿态闲适得仿佛只是偶然路过。他向前踱了一小步,皮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却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今晚……”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你看到什么了?” 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淬了冰的刀锋,无声地切割着我最后的伪装。

停车场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死死压在我的胸口。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的声音,像一只绝望的困兽。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黏腻得让人恶心。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的痛楚。

“爸,我……” 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辩解和质问在撞上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时,瞬间冻结、粉碎。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我想到了丈夫周墨言,想到了在周家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想到了自己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背景。

“呵,” 一声短促的轻笑从他唇间逸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年轻人嘛,同学聚会,喝多了酒,眼花,看错点东西,很正常。”

他那只一直插在裤袋里的右手伸了出来。动作流畅而自然,没有半分犹豫或羞愧。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边角挺括崭新,鼓鼓囊囊。在停车场惨白的光线下,那信封白得刺眼。

“拿着,” 他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力道。那信封不由分说地、带着他手掌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压力,被塞进了我冰凉僵硬、满是汗水的手里。信封的边缘硌着我的指骨,沉甸甸的,像一块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滚烫的烙铁。

“去买点自己喜欢的。墨言最近工作忙,压力大,你多体谅他。”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家里的事,别让他烦心。” 每一个字都敲在我的软肋上,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他吃准了我,吃准了我这个靠着周家“恩典”才得以跻身这个圈子的普通女人,绝不敢拿丈夫的前程、拿整个周家的脸面去赌。

胃里那阵熟悉的、强烈的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直冲喉咙。我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我甚至不敢低头去看那封口费,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那肮脏的金额灼伤眼睛。

他不再多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例行公事。挺拔的身影在我面前停留了不足三秒,便从容地转身,走向不远处那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车门打开又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引擎启动,低沉而平稳,车灯亮起,两道冰冷的光柱切开停车场的昏暗。车子无声地滑出车位,流畅地汇入车道,很快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只留下轮胎碾过地面的微弱余音,还有我手中那块越来越烫、越来越沉的“炭火”。

我僵在原地,夜风穿过空旷的停车场,卷起地上的微尘,吹在我汗湿的背上,激起一阵战栗。手里的信封像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我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慌乱地、几乎是粗暴地将它塞进手提包的最深处。指尖触碰到包内衬冰凉的丝绸,才惊觉自己抖得有多厉害。

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华丽牢笼,我反锁了卧室的门。巨大的空间里,昂贵的家具在黑暗中投下沉默的轮廓,空气里是佣人精心打蜡留下的淡淡柠檬香,此刻却令人窒息。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毯上,昂贵的羊毛绒贴着皮肤,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那个厚厚的信封被我掏出来,像捧着一条毒蛇。它被压在几本厚厚的、落满灰尘的硬壳旧书下——《西方哲学史》、《伦理学导论》——这些周正明书房里充门面的摆设。书页的霉味和灰尘也掩盖不住那叠崭新纸币散发出的、冰冷油墨的气息。一万块。买断一个儿媳的双眼和良知。

那一晚,周家别墅奢华的卧室里,死寂无声。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昂贵的埃及棉床单像裹尸布一样冰冷。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雕花在窗外透进的微弱光线下,扭曲成一张张嘲弄的脸。门缝里那令人作呕的画面,停车场那冰冷的眼神,还有信封沉甸甸的触感,像失控的走马灯,在眼前疯狂旋转、切割。

胃里那熟悉的翻搅感从未真正平息过,只是被恐惧暂时压制。每一次回忆都让它卷土重来,喉咙口堵着酸涩的硬块。周正明那张儒雅面具下隐藏的油腻和狰狞,那女孩献祭般的姿态,还有他塞钱时那理所当然、掌控一切的神情……这些碎片反复碾压着我的神经。身体深处传来一阵阵虚弱的颤抖,仿佛每一块骨头都在格格作响。

“脏钱……” 这个词无声地在舌尖滚动,带着腥味。我蜷缩起来,用被子死死蒙住头,试图隔绝那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窥视感。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像凝滞的胶水,粘稠而沉重。我成了这座华丽坟墓里的幽灵。刻意避开所有佣人探寻的目光,在餐桌上,面对着婆婆王雅芝挑剔的审视和关于“墨言出差辛苦”、“周家体面”的日常训诫,我机械地吞咽着食物,味同嚼蜡,胃里像坠着一块铅。周正明偶尔在家,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端着紫砂壶,用那种温和却疏离的语调谈论着学术界的趣闻,目光扫过我时,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声的警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嘲弄我的懦弱和沉默。

那叠压在书下的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我的意识。每一次经过书房门口,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停顿,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实木门板,闻到那股肮脏的油墨味。我甚至不敢去翻动那几本书,生怕惊动了下面沉睡的毒蛇。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周正明编织的那张巨大的网,无形地笼罩着我。他掌控着丈夫周墨言的前途,掌控着周家庞大的社会关系和资源,更掌控着“真相”的解释权。我一个无权无势、仰人鼻息的外来者,拿什么去撼动?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一次次漫过口鼻。难道只能这样?带着这个肮脏的秘密,在周家永远扮演那个温顺、沉默、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儿媳?在婆婆刻薄的挑剔和公公伪善的阴影下,耗尽一生?

这个念头带来的屈辱感,比恐惧更甚,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心上。

第五天傍晚,玄关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熟悉声响。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周墨言回来了。

他拖着黑色的商务行李箱,风尘仆仆地走进客厅,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灯光下,他英俊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他一边松开领带,一边习惯性地朝我这边看来。

“回来了?”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站起身迎上去,想接过他臂弯的外套。指尖却在触碰到那细腻羊毛料子的瞬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嗯。” 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带着审视,像探照灯扫过。我的心骤然缩紧,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没有立刻把外套给我,而是走到沙发前坐下,将行李箱放在脚边,身体微微陷进柔软的靠垫里,闭着眼捏了捏眉心。客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璀璨却冰冷的光,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短暂的沉默后,他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老婆,” 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讨论天气,“我手机收到银行的紧急通知。” 他顿了顿,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动了几下,似乎在确认信息。“你前几天,在‘兰亭’私人会所,有一笔一万块的信用卡消费?”

“兰亭”!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射入我的耳膜,瞬间击穿了我所有强装的镇定。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抽空,又在下一秒轰然倒流,冲上头顶,炸开一片空白。手脚瞬间冰凉麻木,指尖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像纸一样惨白。

那个地方……那个他和年轻女人幽会的、只对顶级会员开放的高端会所!他不仅栽赃,还精准地选择了这个地点!他不仅要堵我的嘴,还要用最狠毒的方式,把我钉死在“出轨”的耻辱柱上,让我万劫不复!

“我没有!” 声音冲口而出,尖锐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和绝望,“那钱是……” 解释的话像一团乱麻死死卡在喉咙里。说公公给的封口费?证据呢?那个被我藏在书下、沾满屈辱的信封?谁会信?墨言会信我这个为了“高攀”他家而费尽心机的普通女人,还是会信他那完美无缺、德高望重的父亲?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眼前阵阵发黑。我看到周墨言微微皱起了眉,那眼神里的审视变成了更深的怀疑和……失望。那失望像一把钝刀,开始缓慢地切割我的心。

就在我张口结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之际,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追魂索命般骤然响起,彻底撕碎了客厅里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我的手机在响。屏幕上跳动着三个字——王雅芝。婆婆。

周墨言的目光扫过我的手机屏幕,眉头锁得更紧,脸上掠过一丝不耐和了然。

我手指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颤抖着划开接听键,甚至来不及将手机贴到耳边,一个歇斯底里、淬着剧毒的女声就通过扬声器,如同高压水枪般喷射出来,瞬间灌满了整个奢华冰冷的空间:

“林——曼——!!!” 婆婆王雅芝的声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带着一种被彻底点燃的、狂怒的疯狂,“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小贱人!给我滚回来!立刻!马上!反了天了你!拿着我们周家的血汗钱去养小白脸?!还嫌不够丢人现眼是不是?!周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墨言哪一点对不起你?!啊?!哪一点亏待你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皮肉。巨大的羞辱感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血液轰地涌上头顶。我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客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芒刺眼,映着周墨言坐在沙发上的身影,他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看向我的眼神里,那份失望和怀疑已经彻底凝固成了某种坚硬而陌生的东西——冰冷的审视和彻底的疏离。他沉默着,像一尊置身事外的冰冷雕塑。这沉默比婆婆的辱骂更伤人,像一把钝刀,在缓慢而残忍地凌迟我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

电话那头的咆哮还在持续,火力全开:“哑巴了?!说话啊!那一万块!你拿去干什么了?!喂了哪个野男人了?!说!给我说清楚!周家供你吃供你穿,就是让你干这种下贱勾当的?!当初我就看透你了,小门小户出来的,眼皮子浅!骨头轻!要不是墨言被猪油蒙了心,死活要娶你……现在倒好!做出这种丑事!天大的丑事!我们周家……”

“妈!” 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试图打断那滔滔不绝的毒液。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却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力量。

“闭嘴!你还有脸叫我妈?!” 王雅芝的声音陡然拔得更高,充满了刻骨的憎恶,“给我滚回来!现在!立刻!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这个……”

“妈!” 我再次厉声打断她,这一次,声音却陡然降了下去,不再嘶喊,反而透出一种冰封般的、诡异的平静。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僵硬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所有的委屈、愤怒、恐惧、绝望,在这一刻被压缩到了极致,然后轰然引爆,燃尽了一切软弱。只剩下一种玉石俱焚的冰冷决心。我的目光,不再看那咆哮的电话,也不再看旁边沉默如山的丈夫,而是像两束冰冷的探照灯,笔直地射向客厅角落,那个一直坐在单人沙发里,仿佛置身事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事不关己的悲悯表情的男人——我的公公,周正明。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目光锁定,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忧心忡忡的“好公公”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您骂够了吗?” 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不高,却像冰凌碎裂,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电话里婆婆还在喷溅的污言秽语。整个客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连电话那头的声音也诡异地顿了一下。

我死死盯着周正明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了那句足以将他打入地狱的话:“那一万块,您与其问我拿去干了什么,不如问问爸,为什么那天晚上,在兰亭会所的停车场,他非要——塞、给、我?”

“轰——”

仿佛一颗无形的炸弹在客厅中央炸开。

电话那头,王雅芝的咆哮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喉咙,戛然而止!死一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所有声音。巨大的水晶吊灯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周墨言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一个精致的骨瓷茶杯。茶杯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茶水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他站得笔直,英俊的脸上血色尽褪,那双总是温和或带着审视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在我和他父亲之间疯狂地、惊疑不定地扫视!

而风暴中心的周正明——

他脸上那张精心描画了几十年的“儒雅”、“德高望重”的面具,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劣质石膏像,“哗啦”一声,彻底碎裂、剥落!

他端着茶杯的手剧烈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红了他保养得宜的手背也浑然不觉。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扭曲变形,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睛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我,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慌而急剧收缩。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和掌控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赤裸裸的惊骇和被戳穿最肮脏秘密的狼狈。

“你……你……” 他抬起那只没端茶杯的手,食指颤抖地指着我,嘴唇哆嗦着,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刚才那副悲天悯人、置身事外的从容荡然无存,此刻的他,狼狈得像一条被突然扔到烈日下的蛞蝓。

“我胡说?” 我清晰地捕捉到他破碎音节里的意图,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但声音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爸,您忘性真大。就在兰亭停车场,您亲口说的——”

我微微吸了一口气,清晰地、一字不差地复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客厅里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年轻人嘛,同学聚会喝多了,眼花很正常……’”

周正明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拳头狠狠击中。

“‘拿着,去买点喜欢的。墨言最近工作忙,你多体谅,家里的事,别让他烦心。’”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在周正明惊骇欲绝、如同见鬼般的目光注视下,我的手伸进了外套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外壳,那是我唯一的武器。我把它掏了出来,屏幕朝上,稳稳地举在身前。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解锁。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录音文件的列表,最新的一条,文件名赫然标注着时间和地点——正是同学会那晚,兰亭停车场!

“您的声音,” 我看着他惨白的脸,声音清晰得如同宣判,“录得很清楚。”

不等他从录音的致命打击中缓过神,我的指尖在屏幕上再次迅速滑动,点开相册,精准地找到了那张照片。然后,我将手机屏幕转向周墨言和王雅芝声音传来的方向(电话并未挂断)。

屏幕亮起。

一张照片清晰地呈现出来。角度有些倾斜,光线昏暗,背景是奢华的包厢门框一角。画面中心,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侧影,正忘情地搂着一个穿着亮片吊带裙的年轻女孩热吻。男人的一只手,正肆无忌惮地探入女孩的裙腰深处。男人的侧脸轮廓,那熟悉的额头线条,鼻梁弧度,还有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正是此刻面如死灰的周正明!

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但在场的人,任何一个熟悉周正明的人,都足以一眼辨认!

“嘶……”

死一样的寂静被倒抽冷气的声音打破。电话那头,再没有传来任何咆哮,只剩下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电流嘶嘶声。

周墨言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雕,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眼神从惊疑到震惊,再到一种被彻底打败信仰的茫然和剧痛。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他父亲那张扭曲、惨白的脸上。

周正明彻底崩溃了。他指着我的手抖得像风中枯叶,嘴唇哆嗦着,脸上青白交错,那眼神不再是忌惮,而是见了鬼一般的、最深切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狂怒:“你……你算计我?!林曼!你竟敢算计我?!”

“算计?” 我重复着这个词,喉咙里涌上的酸涩让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但更多的是一种燃烧殆尽的冰冷和嘲讽。积蓄了数日的委屈、愤怒和绝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化作灼热的泪水,毫无阻碍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是您!”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凄厉,“是您先用那叠肮脏的封口费算计我!是您用那条恶毒的虚假消费记录栽赃我!是您要把我钉死在‘出轨’的耻辱柱上,让我永世不得翻身!我算计您?我只是一个被你们周家逼到墙角、只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自保的‘小门小户’罢了!”

泪水模糊了视线,但我仍死死盯着他,举着手机,像举着一面审判的旗帜:

“这录音,这照片,我备份了很多份。存在云端,发给了信任的朋友,刻进了光盘……爸,” 我清晰地叫出这个称呼,声音里淬着冰,“现在,轮到您选择了。是您苦心经营几十年、德高望重的名声重要?还是我这个‘眼皮子浅’、被你们构陷的儿媳的清白重要?”

最后一句话,如同最终的审判锤,重重落下。

客厅里,只剩下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周正明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跌坐回沙发里,昂贵的真皮发出沉闷的呻吟。他双手捂住了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抖动,金丝眼镜滑落在地毯上,镜片碎裂。那精心维持了一生的体面与权威,在这一刻,彻底坍塌,碎成了齑粉。

一周后,我拖着行李箱,最后一次走出周家那栋耗费无数金钱堆砌、却冰冷得如同坟墓的别墅大门。阳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空气里是初夏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带着自由的味道,猛烈地涌入肺叶,冲散了长久以来积压的腐朽和窒息。

身后那扇沉重的雕花铁门缓缓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彻底隔绝了那个华丽而扭曲的世界。

民政局门口,周墨言先一步出来,站在台阶下。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衬衫西裤,身形依旧挺拔,但脸色是灰败的,眼底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深刻的茫然。短短一周,他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抽走了精气神。看到我出来,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神复杂地纠缠着痛苦、不解,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怨怼。

“小曼,我……”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

“不必说了。” 我平静地打断他,没有一丝波澜。所有的解释、质问、怨恨,在那一晚的彻底摊牌后,都显得多余而可笑。我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那个曾经装着封口费、如今已经空空如也、显得轻飘飘的白色信封。

崭新的信封,边角挺括,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它曾承载着周正明的肮脏交易和我的无尽屈辱。

我上前一步,没有看他复杂难辨的脸色,将信封稳稳地、不容拒绝地塞回他手里。

“这一万块,” 我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还给你们周家。”

指尖松开信封的刹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阳光落在手背上,带来久违的暖意。

“脏钱,” 我看着他瞬间僵住的手指和陡然变得难看的脸色,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拿稳了。”

说完,我转过身,没有丝毫停顿,更不曾回头。高跟鞋踩在民政局前光洁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脆而利落的声响。

哒。哒。哒。

一声声,敲在身后那片狼藉的废墟上,也敲在我自己新生的起点。

阳光毫无遮拦地洒满全身,温暖而明亮,甚至有些灼热。我微微仰起脸,感受着那份久违的、真实的温度。风拂过脸颊,带着街角玉兰花的浅淡香气。

女人啊,与其战战兢兢地指望别人施舍的那点摇摇欲坠的体面,不如自己手里,紧紧握着那把能在绝境中、狠狠掀翻桌子的刀。

这堂血泪交织的课,是周家,用最不堪的方式,教会我最值钱的东西。

更新时间:2025-07-07 10:2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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