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晨光刺破薄雾,却驱不散笼罩在小溪镇上空的沉闷。杨幽明揉着惺忪睡眼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裹挟着潮湿泥土和淡淡腥气的凉风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这风,昨夜就刮得邪乎,呜呜咽咽,盘旋不去,被惊惧的张婶称为“鬼哭风”。视线所及,一片狼藉——隔壁张婶家鸡舍的篱笆,昨夜还齐整地围着,此刻已塌了大半,歪歪扭扭的竹竿和碎裂的草绳纠缠一地。几只幸存的芦花鸡瑟缩在角落,羽毛蓬乱,发出不安的咕咕声。
“幽明儿!你可起来了!”张婶焦急的呼唤从破败的鸡舍旁传来。她脸色发白,眼下乌青,显然一夜未安。她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浑浊的井水,水面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泛着虹彩的油沫子。“你快瞧瞧!这井水…这井水打上来就是这样!一股子涩味儿,我养的鸡精着呢,一口都不肯沾!这…这兆头…”张婶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怕是要应了老话讲的‘井泛油,鬼见愁’啊!要出大祸事了…”
杨幽明心头一紧。他接过碗,那层油花在初升的阳光下变幻着诡异的色彩,凑近鼻端,果然一股难以言喻的铁锈混合着腐烂水草的涩味钻入鼻腔。他想起昨日溪边捞起的墨绿怪石,想起井沿冰冷的触感,想起血眼乌鸦阴鸷的凝视。张婶口中的老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他放下碗,强自镇定道:“婶子别慌,我先帮您把篱笆修好。鸡舍不牢,黄鼠狼更得逞了。”
他转身回家取了斧头、麻绳和几根备用的竹竿。修理的过程并不轻松,昨夜那“鬼哭风”的力量远超寻常,许多竹竿是从根部被生生拗断或撕裂的。杨幽明挥动斧头砍削替换的竹竿,汗水很快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张婶在一旁帮忙扶正、递绳子,嘴里却停不住絮叨:“…你是没听见,那风哭得跟真有人在外头嚎似的,心肝都揪起来了…打上来的水这样,叫人怎么活?老话不会空说的…‘井泛油,鬼见愁’,那是要见血光,要死人的啊!…昨儿王老板铺子里那猪也疯得邪性,你说是不是也沾了这晦气?…”
杨幽明埋头干活,张婶的话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他的思绪里。他用力将一根新竹竿深深楔进松软的泥地里,眼角余光瞥见篱笆角落的泥地上,有几滴暗红色的污迹,不像是鸡血。他皱了皱眉,没做声。
刚把最后一根竹竿绑扎结实,一阵撕心裂肺的猪嚎和人群的惊呼声猛地从镇子东头炸响!那声音充满了非理性的狂暴和痛苦,穿透清晨稀薄的空气,直刺耳膜。
“是肉铺那边!”张婶手里的绳子啪嗒掉在地上,脸色煞白。
杨幽明二话不说,抄起斧头就朝王记肉铺的方向狂奔而去。刚跑到石桥附近,就看见郑祁成也一脸惊惶地从巷子里冲出来,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加速向骚乱源头奔去。
王记肉铺前的景象堪称灾难。
坚固的原木围栏被撞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碎裂的木茬狰狞地外翻着。泥泞的地面上满是践踏的蹄印、散落的猪草、倾倒的泔水桶和……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一头体型庞大的黑猪倒在血泊里,还在微微抽搐,它的一根獠牙竟生生折断,插在不远处的土墙上,而另一根则染满鲜血。更令人心惊的是它的眼睛——赤红如血,暴突着,里面没有丝毫牲畜的温顺,只有纯粹的、毁灭一切的疯狂。铺子门口原本挂着的几串风干腊肠被扯得七零八落,案板翻倒,一片狼藉。
王老板正被几个闻讯赶来的街坊搀扶着,他粗布短褂的前襟被扯破,手臂上几道血痕清晰可见,脸上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着,喘着粗气。几个胆大的汉子正拿着木棍、扁担,警惕地围着那头还在垂死抽搐的疯猪。
“邪性!真他娘的邪性透了!”王老板缓过一口气,猛地推开搀扶的人,指着那头猪破口大骂,声音因后怕而发颤,“老子喂了半辈子猪,就没见过这么疯的!眼珠子红得滴血,见了活物就撞,栅栏跟纸糊的一样!要不是药婆婆刚巧路过井边,那老婆子腿脚慢,差点就被它獠牙挑了!真让它撞上,还不得开膛破肚啊!”
“药婆婆?”杨幽明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朝街角药庐方向望去。药庐的窗户紧闭着,但在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唯一的小窗缝隙后,似乎有极其短暂的、一抹枯槁的灰影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一股比清晨空气更浓的、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息,似乎从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顽强地渗了出来。
“可不是么!”旁边一个帮忙收拾残局的街坊接口,心有余悸,“那疯猪撞塌了围栏,直冲着刚打完水回来的药婆婆就去了!要不是她反应快,把水桶朝那畜生头上一扔挡了一下,歪打正着绊了它一个趔趄,后果不堪设想!药婆婆吓得水桶都不要了,那腿脚…跑得比我都快,嗖一下就钻回她那草庐里了。”
王老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溅上的泥点,走到那死猪旁边,狠狠踢了一脚,又指着那根深深插入土墙的断獠牙,声音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和深切的恐惧:“看看!看看这力道!这哪是猪?这分明是撞了邪!定是冲撞了‘血煞’!绝对是!”他用了那个当地人对一切不祥邪秽之物的讳称,语气斩钉截铁。
“血煞?”围观的街坊们脸上都蒙上了一层阴影,窃窃私语起来。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不祥的寒意。
“老王,那…那现在咋整?”有人惴惴不安地问。
“咋整?按老规矩办!”王老板咬着牙,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他不再看那死猪,转身冲进铺子里,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柴刀和一捆新鲜的桃树枝,还有一小罐颜色刺目的朱砂。他招呼杨幽明和郑祁成:“明哥儿,祁成,别愣着!搭把手,把这祸害抬远点,找个偏地儿挖坑埋了!埋深点!头朝下!”
几个男人忍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那猪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污秽与一丝奇异腥臊的气息,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死猪拖离了铺子门口,朝着镇外废弃的乱葬岗方向走去。那猪的尸体异常沉重僵硬,赤红的眼睛至死未能闭合,空洞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
这边,王老板亲自动手。他先用柴刀将门口被撞坏残留的、沾着污血和猪毛的木栅栏碎块全部劈砍下来,堆到一边。然后,他极其郑重地,将那捆翠绿的桃树枝用红绳仔细扎好,高高悬挂在肉铺门楣的正中央。接着,他打开那罐朱砂,用粗糙的手指蘸了满满一下,在门框两侧用力地、一笔一划地涂抹上粗犷而怪异的符号——那并非文字,更像是一些扭曲的线条和点状组合,是代代相传、用于驱逐邪祟的古老符记。浓稠的朱砂像血一样粘附在斑驳的木头上,散发出一种刺鼻的矿物质气味。最后,他又取出一根浸透了朱砂的粗麻绳,将那堆被劈砍下来的、沾染了“血煞”气息的碎木牢牢捆扎紧实。
做完这一切,王老板退后两步,望着门楣上翠绿的桃枝和门框两侧鲜红刺目的朱砂符印,长长地、沉重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场重要的驱邪仪式。他布满横肉的脸上,紧张和恐惧稍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带着迷信安抚的凝重。
“行了,”他哑着嗓子对还在帮忙清扫地上污秽的杨幽明和郑祁成,以及几个街坊说,“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总能镇一镇。这世道…不太平啊。”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血迹和拖拽的痕迹,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镇西古井的方向,最后落在远处药庐紧闭的门窗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杨幽明默默地将散落在地的烂菜叶和破碎的瓦罐扫进簸箕。他的手指触碰到一块被猪蹄踩进泥里的碎陶片,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滑腻感。他低头,发现那陶片边缘沾着一点点极其微小的、墨绿色的苔藓状东西,和他昨天在溪边怪石上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深,仿佛吸饱了污秽。他不动声色地将陶片连同污物一起扫走,心头却像是压上了一块浸透了井水的寒冰,沉甸甸,冷飕飕。
郑祁成用力将一桶清水泼在染血的泥地上,水冲刷着暗红的污迹,却冲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朱砂的刺鼻以及那若隐若现的腥甜。他直起腰,抹了把汗,目光恰好落在王老板刚挂好的桃木枝上。那抹翠绿在灰扑扑的背景下显得异常突兀,像是一个徒劳的、对抗无边阴影的脆弱标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王老板紧绷的侧脸和周围街坊们惊魂未定的神情,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那块沉甸甸的护心镜。镜面冰凉,毫无反应,但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如同那笼罩小镇的“鬼哭风”的余韵,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
肉铺的风波暂时被桃枝和朱砂“镇”住了,但空气里的紧绷感并未消失。井水的油沫,疯猪的血眼,药庐窗缝后的枯影,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来自黑沼泽方向的若有似无的腐锈腥风,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小溪镇每一个人的心头,越收越紧。杨幽明帮着把最后一点狼藉清理干净,抬起头,视线越过低矮的屋脊,望向镇西那口沉默的古井。井台边空无一人,连麻雀都不在那里落脚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安,比晨雾更浓重地弥漫开来。
王老板铺子前的狼藉刚刚勉强收拾出个样子,沉重的脚步声就踏碎了劫后余生的短暂寂静。里正来了。这位掌管小溪镇日常琐事的老人,此刻脸上惯常的温和圆融荡然无存,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如同刀刻,眉头紧紧锁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他站在那滩被清水冲刷过却依旧泛着暗红污迹的泥地上,目光扫过门楣上刺目的朱砂符印、翠绿却显得格外无力的桃枝,最后落在地上那头死状狰狞、眼睛赤红未闭的黑猪尸体上。空气里混杂的血腥、朱砂、泥土腥气和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一张黏腻的网,罩得人喘不过气。
“老王,药婆婆真没事?”里正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浓浓的疲惫和忧心。
王老板惊魂未定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命大,躲过去了,桶砸过去挡了一下…可这…”他指了指死猪和破损的围栏,声音又抖起来,“邪性!里正,太邪性了!不是寻常畜生发疯!定是…定是冲撞了‘血煞’!”他把那个讳莫如深的词又重重抛了出来,仿佛这样就能解释眼前这超出常理的灾祸。
“井水…张婶家的井水,打上来浮着油沫子,发涩,鸡都不喝了…”人群中不知谁低声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在围观的街坊中激起更深的恐慌涟漪。窃窃私语声嗡地一下大了起来,“井泛油,鬼见愁”的老话像无形的幽灵,在每个人心头盘旋。
里正的脸又沉下去几分。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背着手,在那片狼藉的边缘踱了几步,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最后停留在镇西古井的方向,又缓缓移向远处黑风崖和更西边那片被灰败气息笼罩的、看不真切的荒芜之地——黑沼泽。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头。
半晌,他猛地停住脚步,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老赵,石师傅,老王,还有李木匠,你们几个,随我来。”他点了几个在镇上素有威望、年纪也较长的名字,又对杨幽明和郑祁成等几个帮忙的年轻后生挥挥手,“你们辛苦,先散了,把家伙什收拾好,都警醒着点!”
被点名的几人跟着里正,沉默地走向他那间位于镇子中心、稍显宽敞但也陈旧的屋子。杨幽明和郑祁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郑祁成下意识地又隔着衣服按了按胸口的护心镜,入手冰凉,毫无动静。杨幽明则弯腰拾起自己带来的斧头,斧刃上还沾着些许清理猪栏时蹭上的污秽和暗红。他默默走到溪边,蹲下身,用溪水冲洗斧头。冰凉的溪水冲刷着污迹,暂时驱散了一些心头的压抑。
里正屋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和不安的议论。一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将几张饱经风霜的脸映照得更加凝重。
“都说说吧,”里正坐在主位的旧木椅上,声音低沉,“不是第一次了。老赵你脸上的伤,黑沼泽的黑雾,溪里的怪石头,井水的油沫子,再加上今天这疯猪…桩桩件件,透着邪乎!”他看向猎户老赵。
老赵狠狠嘬了一口旱烟袋,辛辣的烟雾在昏暗的屋子里弥漫开来。“邪乎透了!”他瓮声瓮气地说,“那黑沼泽…像活过来一样!黑雾吞东西,连骨头渣子都不剩!林子边上的味儿,闻着就让人头晕脑胀,跟那溪里捞出来的怪石头一个味儿!还有那些畜生,野猪、狍子,眼珠子都红了,见人就撞,不要命!我看,就是那鬼地方冒出来的‘毒’飘过来了!”
王老板立刻附和:“没错!我这猪养了快一年,一直好好的!就今早,跟中了邪一样!那眼睛红的…那力气大的…要不是药婆婆命大…”他心有余悸地摇头,“里正,这‘血煞’的邪气,怕是已经进镇子了!井水就是明证啊!”
一直沉默寡言的石坚,瘸着腿靠墙站着,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铁匠围裙粗糙的边缘。他左臂那道深长的疤痕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听到“血煞”和“毒”字,他眼皮抬了一下,幽深的瞳孔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厉色,随即又垂下眼帘,像一尊沉默的礁石。
“井神…怕是怒了。”李木匠,一个干瘦精明的老头,搓着手,声音带着敬畏,“‘井泛油,鬼见愁’,老话传了多少代?无缘无故井水怎会这样?定是咱们哪里冲撞了井神老爷,或是…井底下镇着的东西不干净了,要出来作祟?”他越说声音越低,带着深深的忌讳。
里正听着,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斑驳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油灯的火苗随着他指尖的节奏不安地跳动。屋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恐惧和无助如同实质的浓雾。
“躲,是躲不掉了。”良久,里正终于开口,声音沉重而决绝,“老祖宗留下过章程,对付这种‘不干净’的东西,不能坐以待毙。”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用厚厚油布盖着的旧木箱前。他吹了吹灰尘,小心翼翼地揭开油布,打开箱盖。一股陈年的木头和金属混合的气息弥漫开来。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件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物件。
里正郑重地取出一件。油纸剥开,里面是一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旧布袋。解开布袋口的细绳,他将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在桌面上。
那是十几枚铜钱。
但与寻常铜钱不同。它们异常厚重,边缘磨损得厉害,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铜色,仿佛浸透了岁月的血与火。铜钱中心的方孔周围,镌刻着极其繁复、古老而模糊的纹路,像是某种难以辨识的符文,又像是纠缠的火焰与荆棘。最引人注目的是钱币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墨绿色的铜锈,那锈迹斑驳诡异,在油灯下泛着幽冷的微光,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煞气。
“镇煞钱。”里正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是能压邪祟,定心神。镇子底下埋着古战场,早年不太平的时候,就靠这些老物件和祖宗传下来的法子撑过来的。”
看到这些古钱,王老板、老赵、李木匠的脸上都露出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希冀的神色。连一直沉默的石坚,目光也凝重地落在那些钱币上,尤其是那层墨绿铜锈,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第一,”里正拿起一枚“镇煞钱”,沉甸甸的冰凉触感仿佛能渗入骨髓,“从今晚起,夜巡加倍!青壮劳力,分成三组,亥时起,每组绕镇巡逻两个时辰!每组必须带上两枚‘镇煞钱’,贴身放好!遇事别慌,互相照应,铜钱在手,邪祟难侵!”他目光扫过几人,“老王,老赵,李木匠,你们各自负责一组,挑靠得住的后生。”
“第二,”里正将目光投向窗外镇西的方向,“井水异变,非同小可。不管是不是井神动怒,都得安抚。请井婆出面,明日…不,今晚酉时三刻,就在井边,办一场小祭!请她老人家务必尽心,安抚井灵,驱除污秽!”提到“井婆”这个名字,屋内的空气似乎又凝重了几分。那是个住在镇子最西头、几乎与世隔绝的孤老婆子,常年与草药和虫蛇打交道,精通一些古老而神秘的方术,镇上人敬畏多于亲近。
“石师傅,”里正的目光最后落在石坚身上,“你是见过大阵仗的,手上有功夫。这‘镇煞钱’的铜锈…看着不大对劲,你拿一枚去瞧瞧,看能不能看出点什么门道?另外,巡夜的人手,你看着帮衬一下,尤其后半夜。”
石坚沉默地点点头,上前一步,伸出粗糙的大手,从桌上拈起一枚“镇煞钱”。那钱入手冰凉刺骨,墨绿的铜锈仿佛带着某种黏腻的质感。他捏在指间,对着油灯眯眼仔细看了看那模糊的符文和诡异的锈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将那枚铜钱揣进了怀里。
商议既定,沉重的气氛并未消散,但仿佛有了一条看得见的绳索,让众人不至于在恐惧的泥沼中彻底沉沦。里正将剩余的“镇煞钱”重新用油纸包好,收进旧布袋,郑重地锁回木箱。几人鱼贯而出,各自去准备。王老板和老赵分头去召集青壮,传达夜巡命令;李木匠则匆匆赶往镇西最偏僻的那处低矮茅屋,去请那位令人敬畏的井婆。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不安的小镇。加强夜巡,还要带上传说中能驱邪的“镇煞钱”!沉寂多年的古物重见天日,这本身就传递出一种山雨欲来的巨大危机感。而“井婆要主持井神祭”的消息,更是在这恐慌上添了一把火。有人觉得有了指望,有人则更加惶恐不安,井婆那神秘莫测的手段,本身就代表着常人无法理解的领域。
夕阳挣扎着将最后一抹惨淡的金红涂抹在灰暗的云层边缘,暮色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小溪镇提前陷入了异样的沉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炊烟都稀薄了许多,只有几声压抑的犬吠偶尔划破死寂。
杨幽明没有立刻回家。肉铺风波带来的心悸和里正屋内那凝重的商议氛围,像两块石头压在他胸口。他提着那把沾过污秽又被溪水冲洗干净的斧头,还有那柄几乎从不离身的旧柴刀,再次来到了镇边的小溪旁。
溪水潺潺,在暮色中流淌着,反射着天边最后一点微光,显得比白天更加幽深。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和水汽的清新气息,但这清新之下,似乎总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腐锈腥气在顽固地萦绕,提醒着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他蹲在熟悉的青石上,将斧头再次浸入清凉的溪水中,用手仔细搓洗掉残留的泥垢。冰冷的溪水刺激着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洗罢斧头,他拿起那柄陪伴他多年的旧柴刀。刀身黝黑,布满了砍柴留下的细微豁口和划痕,木柄被汗水浸透,磨得光滑油亮,毫不起眼。
他下意识地将柴刀平放,刀面轻轻贴着流动的溪水。水面被刀刃破开,波纹荡漾。就在这荡漾的水纹中,柴刀黝黑的刀身倒影,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那倒影的边缘,隐隐约约,极其微弱地,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润的微光。非常淡,淡得像是错觉,如同晨曦初露时天际最朦胧的一线,又像是深埋地底的暖玉隔着泥土透出的一丝温意。这微光,与王老板门上那刺目的朱砂、墨绿的“镇煞钱”带来的阴冷感截然不同,它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本源的温暖和安定感。
杨幽明怔住了,定定地看着水中的倒影,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他想起了昨天在溪边第一次注意到这微光时的惊鸿一瞥,想起了昨夜“鬼哭风”中握着它时驱散的那一丝阴寒,更想起了今天在黑风崖下,当腥臭妖风袭来,他紧握刀柄时那股瞬间驱散不适的暖流。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试探的虔诚,五指收拢,紧紧握住了柴刀粗糙的木柄。
嗡——
一股清晰的、温暖的、如同春日阳光般和煦的暖流,瞬间从刀柄涌入他的掌心,沿着手臂的筋脉汩汩流淌,迅速扩散至全身!白日里因恐惧、紧张、血腥场面而积累的沉重压抑感,如同积雪遇到暖阳,竟在这股暖流的冲刷下飞快地消融、退散!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冰冷的手脚恢复了温度,连心头那块沉甸甸的巨石,似乎也被这暖意撬动了一丝缝隙。
这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真实,绝非幻觉!这柄看似普通的柴刀,在接触溪水时,在被他紧紧握住时,真的在散发着一种温和却强大的力量!这力量在驱散他心中的阴霾,在对抗着弥漫在小镇上空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邪异气息!
“小子…”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杨幽明沉浸在这奇异暖流中的感受。他悚然一惊,几乎是本能地握紧柴刀,猛地回头。
猎户老赵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下,嘴里叼着他那根标志性的黄铜烟锅,烟锅里一点红星在暮色中明灭。他眯着眼睛,昏黄浑浊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正死死地盯着杨幽明手中的柴刀,更确切地说,是盯着杨幽明握刀的手和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被暖意抚慰后的松弛感。
“你这柴刀…”老赵嘬了一口烟,喷出一股浓白的烟雾,声音在烟雾后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却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笃定,“…沾过‘老火’气儿?”
“老火?”杨幽明心头剧震,握着刀柄的手下意识地又紧了几分,那股暖流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紧张,更加清晰地在他体内流转,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感。他强作镇定,站起身,“赵叔,您说什么?什么‘老火’?”
老赵没回答,只是眯着眼,目光在杨幽明脸上和柴刀之间来回逡巡,像是在审视一件稀罕物。暮色四合,他的脸在烟气和阴影里显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哼,瞒不过我这双老眼。”他哼了一声,带着点山民特有的固执和见多识广的自傲,“我老赵钻了一辈子老林子,打过的野物,见过的稀奇古怪玩意儿,比你们后生吃的盐还多!那‘老火’…是传说里的东西,钻木取火,驱散寒夜,也镇得住邪祟阴气…你这刀把子上透出来的那股子暖乎劲儿,错不了!虽然弱得很,但就是那个味儿!”
他顿了顿,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声音低沉下去:“早年间听我爷爷讲过…咱们这地界儿,不简单。老辈子传下来的话,说这地底下,埋着老祖宗们跟天斗、跟邪魔斗的魂儿…那‘老火’的种儿,说不定就埋在哪块土疙瘩里呢。”他的目光又落回柴刀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你这刀,怕是碰着了点真东西。小子,收好了,紧要关头,说不定能顶大用。”
说完,老赵不再看杨幽明,仿佛只是随口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他磕了磕烟锅里的灰,转身,佝偻着背,像一头暮色中归巢的老熊,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自家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
留下杨幽明独自站在溪边,心潮澎湃,握着柴刀的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因为某种被点破的、模糊的认知终于清晰起来。“老火”…燧皇钻木取火!是那个传说!老赵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昨日井边毡帽老人讲述的故事,溪边孩童捞起的怪石,水中倒影的微光,豁口吸收的暖意,驱散的阴冷…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他低头,凝视着手中这柄再普通不过的柴刀,黝黑的刀身在黯淡的光线下毫不起眼,但掌心传来的那股温和坚定的暖流却如此真实。这刀…竟真的沾染了燧皇火种的气息?是那传说中的力量残留?
就在这时,一阵富有节奏的、沉闷的金属敲击声,穿透了暮色和溪水的潺潺,从不远处传来。
叮…当…叮…当…
声音来自石坚的铁匠铺。即便是在这样人心惶惶、家家户户提前闭门的时刻,那间临街的铺子里依旧亮着火光。炉火的光芒透过半开的门扉和窄小的窗户投射出来,在门前泥地上拉出跳跃的、长长的影子。
杨幽明循声望去。
只见铺子里,石坚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汗珠,在炉火的映照下油亮发光。他正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砧铁上那块烧得通红的铁胚上。每一次锤击落下,都伴随着耀眼的火星四溅!
然而,在那些寻常的橙红火星之中,夹杂着几颗极其突兀、极其诡异的火星——它们呈现出一种深邃、冰冷的幽蓝色!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鬼火,一闪即逝,却在视网膜上留下清晰的灼痕。这些幽蓝火星并非每次锤击都有,而是毫无规律地、零星地迸射出来,仿佛是从那烧红的铁胚深处,或者是从石坚那柄沉重的铁锤里,偶然泄露出来的、不属于凡间火焰的冰冷光芒。
石坚的动作刚猛而稳定,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无法撼动他分毫。他全身心沉浸在锻打之中,手臂上的肌肉如同盘根错节的古藤,每一次发力,左臂那道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肘弯的深长疤痕就随之扭曲蠕动,像一条狰狞的蜈蚣。
就在杨幽明望过去的瞬间,石坚恰好完成了一次重击,铁锤高高扬起。他布满汗水的脸庞微微侧转了一下,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两口沉寂的古井,目光穿透跳跃的炉火和铺子门口弥漫的烟气,沉沉地、精准地落在了溪边的杨幽明身上。
更确切地说,是落在了杨幽明手中紧握着的那柄旧柴刀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深深的疑虑,甚至…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极其隐晦的忌惮?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一柄农家少年砍柴的普通工具,而是某种令他感到不安的存在。
这目光只是一瞬。如同幽蓝火星的闪现,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下一刻,石坚便面无表情地转回头,铁锤带着呼啸的风声,再次狠狠砸落在通红的铁胚上。
叮——当——!
又是一蓬火星炸开,几颗幽蓝的光芒在橙红中一闪而灭。
就在锤声落下的同时,杨幽明清晰地看到,石坚那只空闲的左手,无意识地、极其迅速地探进了敞开的衣襟里,似乎握住了什么东西。在他收回手继续握紧铁钳调整铁胚位置时,杨幽明眼尖地瞥见,他粗糙的手指间,似乎有一小块金属的边角一闪而过——那边缘异常光滑圆润,仿佛被长年累月地摩挲把玩,透着一股陈旧感。紧接着,石坚便用那只手抓起旁边水桶里的长柄水瓢,将冰冷的淬火水猛地泼向通红的铁胚!
嗤——!
滚烫的铁胚遇水,发出巨大的、刺耳的声响,升腾起浓密的白雾,瞬间将整个铁匠铺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石坚的身影在白雾中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沉重的、富有节奏的叮当声,穿透雾气和水声,固执地、一声声敲打在渐渐被黑暗完全吞噬的小镇暮色里。
炉火的光在蒸腾的白雾后摇曳不定,映照着石坚模糊的身影,像一个沉默而执拗的剪影。那幽蓝的冷光火星,偶尔还会在白雾中惊鸿一瞥地闪现,如同窥视人间的异域之眼。而他下意识摩挲怀中金属牌的动作,以及那投向柴刀的沉沉一瞥,却像一枚冰冷的楔子,深深地钉进了杨幽明的心头。
溪水的冰凉透过鞋底传来,手中的柴刀依旧散发着温和的暖意,驱散着周遭的寒意。但杨幽明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柴刀的秘密被老赵点破,却引来了石坚那深不可测的目光。这柄陪伴他砍柴谋生的旧物,似乎正在将他拖入一个远超他想象的、充满古老隐秘和未知危险的漩涡中心。
夜,更深了。镇西古井的方向,几点微弱的火光摇曳着,隐隐传来低沉而怪异的吟唱声,断断续续,飘渺如同鬼泣——那是井婆开始了吗?井神祭。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腥甜气息,似乎又浓了一分。
暮色彻底吞噬了小溪镇,将白日里的喧嚣和惊恐都压进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火稀疏,连犬吠都销声匿迹,只有风声在狭窄的街巷间呜咽穿梭,带着黑沼泽方向的腥气,更添几分鬼祟。王老板紧了紧厚实的棉袄领口,手中那根临时充作武器的粗木棍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身后,跟着杨幽明、郑祁成,还有另外三个镇上平日里最胆大也最壮实的后生——张铁牛、李石头、孙二狗。五人腰间,都用红绳系着一枚沉甸甸、冰凉刺骨的“镇煞钱”,那墨绿的铜锈在黑暗中仿佛会自己渗出幽冷的微光。
“都打起精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王老板压低嗓子,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绕着镇子走,尤其西边…那口井!”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巡逻队沿着镇子外围的土路行进,脚步踩在枯叶和冻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中模糊的轮廓——低矮的屋脊、光秃秃的树影、堆放的柴垛。腰间那枚“镇煞钱”像一块冰坨子贴着皮肉,寒意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非但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时刻提醒着他们正在靠近某种无法理解的“不干净”的东西。
杨幽明走在队伍靠前的位置,右手紧紧攥着那柄旧柴刀的刀柄。老赵的话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沾过‘老火’气儿”。此刻,刀柄上传来的温润暖意,如同寒夜中的一点微火,顽强地抵御着“镇煞钱”的冰冷和弥漫在空气里无形的阴寒压力。这暖意让他心跳稍稳,却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周遭环境里那股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邪异。
郑祁成紧挨着他,一只手抓着木棍,另一只手却总是不自觉地隔着棉袄按在胸口。那里,护心镜紧贴着皮肤,自从傍晚肉铺风波平息后,它就再无异动,冰凉一片。可越是靠近镇西,郑祁成就越觉得胸口发闷,仿佛那冰冷的镜子变成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时不时扭头看向杨幽明,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对方沉稳的步伐和手中那柄似乎能带来暖意的柴刀,让他莫名地多了一丝依靠。
他们绕过了张婶家塌了半边的篱笆,经过了王记肉铺紧闭的门扉和门楣上那在夜色里如同凝固血迹的朱砂符印,又沿着白天被疯猪冲撞过的痕迹走到了镇子西头的边缘。这里,房屋更加稀疏,夜风更加猛烈,那股混杂着泥土腥气和黑沼泽腐锈味的气息也越发浓重刺鼻。
离镇西古井还有十几丈远,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就扑面而来。那不是寻常冬夜的冷风,而是一种带着湿气的、仿佛能冻结骨髓的阴冷,如同靠近一座终年不化的冰窟。巡逻队所有人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呼吸间喷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
就在这时,一种声音,穿透了风声,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咕咚…咕咚…咕咚…
声音低沉、粘滞,带着巨大的水压感,从古井深处传来。它并非持续不断,而是间隔几息,便突兀地响起一声,如同一个隐藏在井底深渊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生物,正在缓慢地、沉重地吞咽着什么。每一次“咕咚”声响起,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震颤一下,那股刺骨的阴寒也陡然加剧一分。
“什…什么声音?”张铁牛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哆嗦,手里的木棍差点没拿稳。
“井…井里…”李石头牙齿咯咯作响,指向那在黑暗中如同巨兽之口的井台。
王老板脸色煞白,握着木棍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他强作镇定,低吼道:“别慌!稳住!过去看看!”话虽如此,他的脚步却比刚才更加沉重缓慢。
几人硬着头皮,顶着那几乎要将人灵魂都冻僵的寒意,一步步挪到井台边。离得越近,那“咕咚…咕咚…”的声音就越发清晰,如同擂鼓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井台边缘的石头,触手冰凉刺骨,甚至能感觉到一层薄薄的、滑腻的霜花覆盖在上面。白天山羊胡老人抱怨的“冰凉”,此刻简直成了酷寒。
王老板示意杨幽明和郑祁成举起临时准备的、裹了浸油破布点燃的火把。摇曳的火光勉强驱散井口附近一小圈浓墨般的黑暗,照亮了粗糙的石质井沿。
火光映照下,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井口周围的石缝里,正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渗出一种粘稠的、暗绿色的液体!那液体如同活物般蠕动着,沿着冰冷的石壁向下蜿蜒流淌,散发出比黑沼泽气味更浓烈、更纯粹的腐锈腥气!井沿下方靠近地面的地方,已经积了一小滩这种令人作呕的暗绿水渍,在火光下泛着幽森的光泽。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孙二狗的声音带着哭腔,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坐在地。白天溪边捞起的怪石、疯猪身上的腥臊、药庐窗缝渗出的腥甜…所有线索似乎都汇聚到了这口井,汇聚成了眼前这渗出的、活物般的暗绿水渍!
那“咕咚…咕咚…”的吞咽声再次从深不可测的井底传来,这一次仿佛更近了,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贪婪的意味。井沿的寒气骤然加剧,火把的光芒似乎都被这寒气压制得黯淡了几分。
就在巡逻队被眼前的恐怖景象震慑得几乎动弹不得时,一个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极其昏暗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旧纸灯笼,悄无声息地从井台后方那片更深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井婆。
她穿着那身常年不变的、洗得发白的深灰色粗布袄裤,干枯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稀疏的小髻,布满深深皱纹的脸在灯笼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如同风干的核桃。她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以及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的忧虑。
她没有看惊恐的巡逻队员,仿佛他们不存在。她只是佝偻着腰,提着那盏仿佛随时会被阴寒吞噬的灯笼,默默地走到井沿边,放下灯笼。然后,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蹲下身,开始极其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擦拭井沿石缝里渗出的那些暗绿色粘稠液体。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每一次擦拭,那暗绿的液体都像有生命般微微蠕动抗拒,散发出更浓烈的腥气。井婆枯槁的手指被那液体沾染,皮肤上立刻泛起一层不正常的灰白色,仿佛被冻伤。
整个过程中,那来自井底的“咕咚…咕咚…”声并未停止,反而在井婆擦拭时,节奏似乎快了一丝,带着一种被惊扰的、焦躁的意味。每一次声音响起,井婆佝偻的身体就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
里正不知何时也赶到了,他站在巡逻队后面,脸色比王老板还要难看,嘴唇紧抿着,看着井婆的动作,眼神复杂。
终于,井婆将井沿上能擦到的暗绿水渍都清理了一遍,那块粗布已经变得墨绿粘稠,散发着浓烈的恶臭。她颤巍巍地站起身,将脏布小心地卷起,塞进怀里。然后,她提起了那盏昏暗的灯笼。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那凝重之色,如同千钧铁块,沉得让人喘不过气。她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巡逻队员,最后落在里正脸上。
她朝里正走近两步,干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什么哽住。最终,一个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轻微地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只有离得最近的里正和听力异常敏锐的杨幽明能勉强听清:
“祭品…”井婆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怕是不够。”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目光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依旧传来“咕咚”声的古井,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
“‘那位’…饿得狠了。”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提着那盏随时会熄灭的灯笼,佝偻的身影重新没入井台后的浓重黑暗之中,步履蹒跚,像一个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苍老的幽灵。
“那位”!
这两个字像两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里正最后一丝侥幸!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扶着旁边一棵枯树才勉强站稳。他死死盯着井婆消失的方向,又猛地看向那口依旧在发出“咕咚”怪响、石缝仍在缓缓渗出暗绿水渍的古井,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无力感。
井婆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寂静的寒夜里回荡。王老板、郑祁成和其他几个巡逻队员虽然没听清具体内容,但井婆那凝重如铁的脸色和里正瞬间剧变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
祭品不够?“那位”饿狠了?
井底……到底有什么?!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巡逻队。腰间那枚“镇煞钱”的寒意此刻变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像个讽刺的笑话。
“跑…跑啊!”不知是谁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张铁牛、李石头、孙二狗三人再也支撑不住,魂飞魄散般丢下手里的木棍,连滚带爬地朝着镇子中心的方向没命地逃去,连滚带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惊恐的喘息和杂乱的脚步声在夜色里回荡。
王老板也想跑,双腿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他握着木棍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嘴唇哆嗦着,求助般地看向里正,又看向身旁还算镇定的杨幽明和郑祁成。
杨幽明死死握着柴刀的刀柄,掌心传来的暖流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却也无法驱散那来自深井的、几乎冻结灵魂的阴寒。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井口。井婆的话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那位”?井底的东西有意识?它在“饿”?需要“祭品”?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邪祟的认知!
郑祁成胸口的护心镜依旧冰凉一片,但就在井婆说出“饿得狠了”四个字时,那冰凉的镜面似乎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震颤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和晕眩感猛地冲上他的头顶,眼前发黑,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杨幽明的肩膀才勉强站稳。这口井,这声音,让他本能地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强烈排斥和恐惧。
“里…里正…”王老板的声音带着哭腔,“井婆…她说什么?井底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里正没有回答,他扶着树干的手青筋暴起,目光死死盯着那口古井,眼神剧烈变幻,恐惧、绝望、挣扎…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他猛地直起身,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闭嘴!都别慌!王老板,你带幽明和祁成,立刻去药庐!看看药婆婆!快!我…我留下守着!”他一把夺过王老板手里的粗木棍,像一尊石雕般挡在了井台前,背对着那吞噬一切的黑暗井口,面对着镇子,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悲壮而孤绝。
去药庐?王老板一愣,随即明白了里正的用意。药婆婆!那个窗后枯手、草庐腥甜的古怪老婆子!她精通草药,更懂一些常人不懂的方术,甚至可能…懂这些邪门的东西!她是眼下唯一可能知道如何应对井底之“饿”的人!
“走!”王老板猛地一咬牙,恐惧暂时被求生的本能压过。他一把拉住还有些晕眩的郑祁成,对杨幽明吼道:“幽明,跟上!”
杨幽明最后看了一眼里正那决绝的背影,又深深望了一眼那口依旧在黑暗中发出恐怖“咕咚”声、渗出暗绿水渍的古井,一咬牙,转身跟着王老板,搀扶着郑祁成,朝着镇子另一头、那片笼罩在更诡异氛围中的草庐方向疾步而去。
夜更深,风更冷。古井旁,只剩下里正一人。他紧握着冰冷的木棍,听着身后那一声声如同催命符般的“咕咚…咕咚…”声,感受着脚下石缝里不断渗出的、冰冷滑腻的暗绿水渍浸湿鞋底,额头上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井婆那句“饿得狠了”,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他不敢想象,如果“祭品”不够,“那位”彻底“饿”了,会从井底爬出什么来?这小小的溪镇,又会变成怎样的人间地狱?
他死死盯着通往药庐方向的黑暗小路,祈祷着王老板他们能带来一线转机。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一种更加细微、却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混在“咕咚”声的间隙里,从井底深处幽幽传来。
嘶…嘶嘶…
像是无数湿滑冰冷的东西,在粗糙的石壁上缓缓摩擦、蠕动、攀爬…朝着井口的方向。
里正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药庐位于镇子最偏僻的西北角,几乎紧挨着那片日益逼近的、灰败荒凉的黑沼泽边缘。平日里就少有人至,此刻在浓重的、带着腐锈腥气的夜色里,它更像一座孤悬于恐怖深渊边缘的孤岛。几丛枯死的野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半人高的土坯院墙坍塌了好几处,那扇唯一的小窗依旧紧闭着,蒙着厚厚的灰尘,一丝光亮也无,死寂得如同坟墓。
然而,当王老板带着杨幽明和勉强缓过劲的郑祁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药庐院外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如同实质的粘稠瘴气,正从草庐那紧闭的门窗缝隙里,源源不断地弥漫出来!这气味比白天在肉铺时、比傍晚路过时更加浓烈百倍!甜腻得发齁,却又混合着一种尸体腐烂般的浓重腥气,霸道地钻进鼻孔,直冲脑门,熏得人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
“呕…”郑祁成刚被那井边的阴寒和恶心感折磨过,此刻被这浓烈的腥甜气一冲,再也忍不住,扶着一棵枯树剧烈地干呕起来,脸色惨白如纸。他胸口的护心镜在这浓烈的邪异气息刺激下,冰凉依旧,却开始传来一阵阵极其微弱、但频率越来越快的震颤,像是一颗被强行按捺住、却即将破土而出的心脏!
王老板也捂住口鼻,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惊疑和恐惧:“这…这老婆子到底在搞什么鬼?这味儿…比乱葬岗还邪性!”他想起白天窗缝后那只枯手和暗黑扭曲的植物,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头顶。
杨幽明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和那股甜腻腥气带来的晕眩感,握紧了柴刀。刀柄传来的暖意似乎也受到了这浓烈邪气的压制,变得微弱了许多,但依旧顽强地支撑着他的神智。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死寂的草庐,最终停留在那扇紧闭的、破旧的木板门上。
“药婆婆!药婆婆!开门!快开门!”王老板壮着胆子,用力拍打门板,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出大事了!井…井那边出大事了!里正让我们来找您!”
梆!梆!梆!
沉重的拍门声在死寂的院落里回荡,惊起了远处黑沼泽边缘几声凄厉的夜枭怪叫。然而,草庐内依旧一片死寂,毫无回应。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腥甜气息,随着拍门的震动,更加汹涌地从门缝里涌出。
“没…没人?”王老板的心沉了下去。难道药婆婆也出事了?还是她根本不愿管这档子事?
“窗…窗缝…”郑祁成虚弱地抬起头,指着那唯一的小窗。他胸口的护心镜震颤得更加明显,冰冷的镜面似乎都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温度,一种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攫住了他。
杨幽明立刻凝神望去。只见那扇蒙着厚厚灰尘、模糊不清的小窗缝隙后,并非绝对的黑暗!一丝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暗红色光芒,正从缝隙里透出来!那光芒极其诡异,不像是油灯或蜡烛的暖光,反而透着一股血液凝固般的粘稠和阴冷!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借着这微弱诡异的红光,杨幽明似乎看到…那窗缝后面,有一只布满血丝、瞳孔缩成针尖般大小的眼睛,正死死地、毫无感情地透过缝隙,盯着他们!
“啊!”郑祁成也看到了,那窥视的冰冷目光让他如坠冰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就在三人被这窗后的窥视惊得头皮发麻之际,草庐内,突然响起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牙酸的“沙…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小的、带着硬壳的节肢,在干燥的草茎或陶罐内壁上快速爬行、摩擦!这声音密密麻麻,由远及近,仿佛正朝着门窗的方向汇聚而来!
“里…里面有东西!”王老板魂飞魄散,连连后退,差点被地上的枯藤绊倒。
杨幽明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他。他猛地将郑祁成往后一拉,自己则横跨一步,挡在两人身前,手中的柴刀下意识地横在胸前。刀柄传来的暖意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决绝,陡然变得清晰了一些,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暖流顺着刀身扩散开,竟将那扑面而来的浓烈腥甜气息稍稍逼退了寸许!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极其缓慢的摩擦声响起。
那扇紧闭的、破旧的木板门,竟然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的腥甜气浪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从门缝里冲了出来!同时,一只枯槁得如同鹰爪、皮肤布满深褐色斑点的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紧紧地扒住了门框!
那只手,正是白天在窗后一闪而过的枯手!指甲又长又弯,污秽不堪,指关节异常粗大扭曲。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那枯槁的手背上,赫然趴伏着几只指甲盖大小、通体漆黑油亮、长着细长毒针的怪异毒虫!毒虫的复眼在门缝后透出的暗红光芒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细长的口器微微翕动,似乎在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浓烈的腥甜气味!
门缝后,一片昏暗。只有那暗红的微光勾勒出一个极其佝偻、瘦小的轮廓。看不清脸,只能感觉到两道冰冷、麻木、毫无生气的目光,穿透门缝的黑暗,落在门外三人身上,尤其是在杨幽明手中那柄横在胸前的柴刀上,停留了一瞬。
一个如同砂石摩擦、干涩得没有一丝水分的苍老声音,从门缝里幽幽飘出:
“井…怎么了?”
王老板被这景象骇得连连后退,胃里翻腾,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声音发颤:“井…井水泛油沫!井底…井底有怪声!像…像有什么东西在吞水!石缝里…还渗出绿油油的水!井婆…井婆她说…”他咽了口唾沫,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说不下去。
“她说祭品不够!‘那位’饿得狠了!”杨幽明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地接过了话头。他握紧柴刀横在身前,刀柄传来的暖意如同风中残烛,却死死抵住那汹涌而来的邪异气息。他锐利的目光穿透门缝的黑暗,试图看清门后那双冰冷眼睛的主人,“药婆婆!那井底到底是什么东西?怎么才能安抚它?里正还在井边守着!”
门缝后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有那“沙沙沙”的节肢爬行声在草庐深处变得更加密集、更加靠近,仿佛无数细小的、饥渴的活物正被门外的动静吸引而来。
“饿…饿狠了?”药婆婆的声音重复着,干涩的音调里透出一种意料之中却又更深沉的凝重。她似乎在咀嚼着这三个字的分量。门缝后那双冰冷的眼睛,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掠过惊恐的王老板和脸色惨白、胸口护心镜震颤不休的郑祁成,最后,再一次落在了杨幽明紧握的柴刀上。
那目光停顿了数息。这一次,杨幽明清晰地捕捉到了其中的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冰冷麻木,而是掺杂了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贪婪?仿佛那不是一柄柴刀,而是某种令她垂涎欲滴的珍馐。
“腐心草…”药婆婆的声音幽幽响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还差一味引子…一味活的、滚烫的、带着‘生气’的引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淹没在“沙沙”声中。那只扒在门框上的枯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指甲深深抠进了腐朽的木料里。
就在这时,郑祁成胸口的护心镜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震颤!冰冷的镜面骤然变得滚烫,仿佛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皮肤!一股沛然莫御的、带着堂皇正气的力量感猛地从镜中涌出,瞬间冲散了他周身的晕眩和恶心!
“呃啊!”郑祁成猝不及防,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一道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金光,如同划破浓雾的晨曦,骤然从他指缝间透射出来,瞬间照亮了他惨白的脸和周围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这道金光虽然微弱,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嘶——!”
门缝后猛地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非人的嘶鸣!仿佛无数毒虫同时被烈火灼烧!那暗红的微光剧烈地摇曳起来,门后佝偻的轮廓猛地向后一缩!扒在门框上的枯手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收回!那几只爬动的漆黑毒虫更是瞬间僵直,随即爆开成几缕腥臭的黑烟!
整个草庐内密集的“沙沙”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紧接着,是更加狂乱、更加暴怒的窸窣声和碰撞声!浓烈的腥甜气息如同受惊的毒蛇,疯狂地翻滚、收缩!
“走!”杨幽明反应极快!虽然不知道郑祁成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那道金光和药婆婆剧烈的反应说明了一切!此地凶险无比,绝非久留之地!他一把拽住还在发懵的郑祁成,对惊魂未定的王老板吼道:“王叔,回去!告诉里正!药婆婆靠不住!井…井只能靠我们自己!”
王老板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转身就跑,朝着镇中心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连头都不敢回。
杨幽明拉着郑祁成紧随其后。他能感觉到郑祁成身上那股滚烫而堂皇的气息正在快速消退,护心镜的震颤也迅速平息,重新变得冰凉。但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无疑彻底激怒了草庐内的存在。
就在他们跑出几步的瞬间!
砰!!!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草庐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彻底撞开!碎裂的木屑如同箭矢般四射飞溅!
浓得化不开的、带着甜腻腐臭的黑红色气雾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从门洞内喷涌而出!在那翻滚的、令人作呕的雾气深处,无数点细小的、猩红的光芒亮起!那是无数只被激怒的毒虫的眼睛!它们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移动的暗红色潮水,伴随着更加狂暴的“沙沙”声,朝着逃离的两人汹涌追来!
杨幽明甚至来不及回头,那股冰冷刺骨、带着死亡气息的恶意已经紧紧攫住了他的后背!他猛推了一把还有些虚弱的郑祁成:“快跑!别回头!”同时自己猛地转身,将手中那柄旧柴刀朝着那片翻滚追来的毒虫雾气,狠狠一挥!
没有刀光剑气,只有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流,随着他决绝的意志,从刀身扩散开来,形成一道薄薄的、无形的屏障!
嗤嗤嗤——!
冲在最前面的、几只拳头大小、形似巨大蜈蚣的猩红毒虫撞上这无形的暖流屏障,瞬间发出被灼烧的刺耳声响,坚硬的甲壳上冒出缕缕黑烟,动作猛地一滞!后方汹涌的虫潮也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速度骤然减缓!
刀柄传来的暖流如同遭受重击,瞬间黯淡下去,杨幽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反噬力顺着手臂传来,气血翻涌!但他死死咬着牙,一步不退!他知道,只要撑住这一瞬,郑祁成就能跑远!
“走!”他再次嘶吼。
郑祁成看着杨幽明独自挡在虫潮前的背影,眼眶瞬间红了。他胸口的冰凉护心镜似乎在微微发烫,催促着他逃离。他狠狠一跺脚,转身朝着王老板消失的方向,爆发出全部力气狂奔而去!
虫潮被那微弱的暖流屏障阻了一阻,随即变得更加狂暴!无数猩红的眼睛闪烁着怨毒的光芒,更加疯狂地冲击着那道摇摇欲坠的屏障!
杨幽明感觉手中的柴刀变得越来越沉重,暖流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冰冷的邪气如同无数细针,穿透那薄弱的屏障,刺向他的皮肤!就在他几乎支撑不住,虫潮即将突破的瞬间——
“哼!”
一声沉闷如雷的冷哼,如同重锤般砸在所有人的耳膜上!
紧接着,一道刺目的幽蓝色光芒,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酷寒,从镇子中心的方向爆射而至!那光芒精准无比地轰击在杨幽明身前那片翻滚的毒虫雾气之上!
嗤啦——!
如同滚油泼雪!幽蓝光芒所过之处,翻滚的黑红雾气瞬间被冻结、消融!无数猩红的毒虫在蓝光中发出凄厉无比的尖啸,身体迅速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幽蓝冰晶,随即“噼啪”碎裂,化作漫天冰蓝色的粉尘!那令人窒息的腥甜腐臭气息,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酷寒瞬间驱散了大半!
虫潮的冲击戛然而止!残余的毒虫如同遇到了天敌,发出惊恐的嘶鸣,潮水般缩回了那黑洞洞的草庐门内!
杨幽明压力骤减,踉跄后退一步,拄着柴刀剧烈喘息,抬头望去。
只见石坚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十几步外的街巷拐角处。他依旧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在寒冷的夜色中蒸腾着白色的汗气。他手中并未握锤,但那只刚刚掷出幽蓝光芒的右手,此刻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五指张开,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一缕即将消散的幽蓝寒气。他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活物般扭动着。他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目光,如同两把锋利的凿子,越过杨幽明,死死地钉在草庐那洞开的、如同凶兽巨口的黑漆漆门洞上。
草庐内死寂一片。翻滚的雾气消失了,猩红的眼睛消失了,密集的爬行声也消失了。只有那浓烈的腥甜腐臭气息,如同受伤野兽的喘息,还在不甘地、一丝丝地从门洞内逸散出来。门缝后那双冰冷的眼睛,早已不见踪影。
石坚缓缓放下右手,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怀中某个硬物的轮廓。他没有看杨幽明,只是对着那死寂的草庐,用他那特有的、金属摩擦般的沙哑嗓音,冰冷地吐出两个字:
“安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般的杀伐之气,清晰地穿透夜色,传入那黑洞洞的门内。
草庐内依旧毫无声息,仿佛刚才那汹涌的虫潮和黑红雾气只是一场幻觉。但那无声的沉默,更像是一种忌惮的蛰伏。
石坚这才将目光转向拄着刀喘息、脸色发白的杨幽明。他的视线在杨幽明紧握的柴刀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有深深的疑虑,甚至比傍晚在铁匠铺门口时,多了一丝…极其隐晦的警告?随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镇西古井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杨幽明跟上,自己则率先迈开大步,一瘸一拐,却异常沉稳地朝着那依旧传来诡异“咕咚”声的方向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感,仿佛在无声地驱散着周围的黑暗和邪祟。
杨幽明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手臂的酸麻。石坚那雷霆一击的幽蓝光芒和冰冷的警告,让他心头震撼不已。这位沉默寡言的铁匠,果然藏着深不可测的秘密!他不敢耽搁,握紧柴刀,快步跟了上去。刀柄上,那微弱的暖流,似乎因为石坚的出手和那幽蓝寒气的驱邪效果,而恢复了一丝活力。
当他们匆匆赶到镇西古井时,眼前的景象让杨幽明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井台周围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里正依旧如同标枪般挺立在井台前,背对着深井,粗木棍杵在地上支撑着身体,但杨幽明能看到他后背的棉袄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王老板瘫坐在不远处的地上,面无人色,裤裆湿了一片,散发着臊气,显然是被吓得失禁了。郑祁成则靠在一棵枯树上,捂着胸口,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刚才在药庐外要清明许多,他胸口的护心镜似乎彻底沉寂了下去。
而古井本身,比他们离开时更加恐怖!
那“咕咚…咕咚…”的沉重吞咽声变得更加急促、更加清晰,仿佛井底的“那位”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随时可能破井而出!井沿周围的石缝里,暗绿色的粘稠液体如同溃烂的脓疮,正汩汩地、源源不断地渗出!白天只有一小滩,此刻已经汇聚成了一大片,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反射着令人作呕的幽森光泽,散发着比黑沼泽更浓烈的腐锈腥气!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粘稠的暗绿水渍中,赫然散落着一些东西:几根沾着泥土和暗绿液体的、被啃噬得残缺不全的鸡骨头!还有几片被撕碎的、染着暗绿污迹的黄色符纸碎片!
那是井婆主持井神祭时投入井中的祭品!
显然,这些祭品被“那位”吞噬了,但远远不够!它把啃剩的骨头和撕碎的符纸都“吐”了出来,如同无声的嘲弄和更强烈的索求!
井婆佝偻的身影就站在那片狼藉的祭品残骸旁边。她手里那盏昏暗的纸灯笼早已熄灭,被她随手丢在一边。她低着头,枯槁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她没有再试图去清理那些渗出的暗绿水渍,只是沉默地看着井口,布满皱纹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死灰。
里正看到石坚和杨幽明回来,眼中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芒,但当看到只有他们两人,那光芒又迅速黯淡下去。“石…石师傅…药婆婆她…?”
石坚没有回答里正,他径直走到井沿边,无视了脚下粘稠滑腻的暗绿水渍,也无视了那一声声催命的“咕咚”怪响。他那双如同古井般沉寂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深不见底的井口。他似乎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又像是在用某种超越常人的感知,探查着井底的状况。
片刻,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脸色死灰的井婆,声音低沉而急促:“它醒了多久?这‘绿脓’(指暗绿水渍)是什么时候开始渗的?”
井婆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三…三天前,就有点凉气…这脓水…是今早…祭…祭品下去后…就止不住了…”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它…它尝到了‘生’味儿…普通的香火…糊弄不了了…”
“尝到了‘生’味儿?”石坚的眉头锁成了一个死结,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猛地想起什么,目光如刀般扫向瘫软在地的王老板,“早上的猪!那猪发疯…是不是冲着井这边来的?”
王老板被石坚冰冷的目光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是…是!那疯猪撞塌了围栏…就…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了魂一样…直…直愣愣地就往西边冲…差点撞了药婆婆…那方向…就是井啊!”他猛然醒悟,脸上血色尽失。
石坚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眼中厉芒爆闪:“糟了!那疯猪的暴戾血气…被它吸进去了!尝了血食的生腥气…普通的牲礼三牲…喂不饱了!”他瞬间明白了井婆那句“饿得狠了”的真正含义!这井底的“那位”,被那疯猪临死前散发的狂暴血气刺激了凶性,彻底被唤醒了更深层的、对鲜活血食的渴望!
仿佛是为了印证石坚的推断!
“咕咚——!!!”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巨大、都要沉闷的吞咽声,如同闷雷般从井底炸响!整个井台都随之剧烈一震!井沿石缝里渗出的暗绿水渍如同喷泉般猛地溅射出来!
紧接着——
嘶啦——!
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坚韧皮革被强行撕裂的恐怖声响,从井底深处传来!
哗啦啦!
井水剧烈翻腾的声音如同沸腾!
一条巨大的、湿滑粘腻、覆盖着暗绿色鳞片和滑溜苔藓的、如同巨蟒般的恐怖触手,猛地从深井中破水而出!带着腥臭扑鼻的水花和浓烈的腐锈腥气,如同一条来自地狱的巨鞭,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地朝着井台边离得最近的井婆和石坚横扫而来!
那触手直径足有成人腰身粗细,表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不断开合的吸盘,吸盘内是密密麻麻、如同锉刀般的细碎利齿!末端更是分裂成数条更加细长、如同毒蛇般的分叉,张牙舞爪!
“小心!”杨幽明和郑祁成同时骇然惊呼!
里正目眦欲裂,却根本来不及反应!
井婆面对着那横扫而来的灭顶之灾,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麻木和深沉的绝望。她枯槁的身体在腥风中微微摇晃,仿佛放弃了抵抗。
千钧一发之际!
石坚动了!
他低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雄狮!没有闪避,反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他那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的右手快如闪电,瞬间探入怀中!再抽出时,手中已赫然多了一枚巴掌大小、边缘磨得异常光滑圆润的金属牌!
那金属牌材质非金非铁,呈现出一种历经血火洗礼的暗沉色泽。牌面正中,镌刻着一个古朴遒劲、仿佛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数字——“柒”!数字下方,是几道简洁却充满力量感的交叉线条,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又像是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就在那布满吸盘利齿的恐怖触手即将扫中井婆和石坚的瞬间!
石坚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全身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如同活物般扭曲凸起!他将全身的力量,连同某种深藏于血脉骨髓中的、近乎燃烧生命本源的炽热气息,毫无保留地灌注到握着金属牌的右臂之中!
“镇!!!”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石坚的手臂化作一道残影,将手中那枚边缘光滑的金属牌,如同投掷一柄千钧重锤,狠狠地砸向那条横扫而来的恐怖触手!目标,并非触手本体,而是触手根部最靠近井口、鳞片相对薄弱的位置!
嗡——!
金属牌脱手的瞬间,竟发出一声低沉浑厚的震鸣!牌面上那个古朴的“柒”字和下方的交叉线条骤然亮起!不是幽蓝的冷光,而是一种灼热的、如同熔炉核心般的暗红色光芒!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焚烧一切污秽、涤荡一切邪魔的炽烈意志!仿佛沉睡的古老战魂在这一刻被唤醒!
噗嗤——!
一声闷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了浸透油脂的皮革上!
那枚燃烧着暗红光芒的金属牌,精准无比地、深深嵌入了触手根部覆盖着暗绿苔藓的鳞片缝隙之中!
“嗷——!!!”
一声无法形容的、充满了极端痛苦和暴怒的尖利嘶嚎,瞬间从深不可测的井底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带着无边的怨毒和凶戾,震得整个井台嗡嗡作响,连远处的屋瓦都在簌簌颤抖!
那条横扫而至的恐怖触手,如同被滚烫的岩浆浇灌,猛地剧烈抽搐、痉挛起来!被金属牌嵌入的地方,暗绿的鳞片和滑腻的苔藓瞬间变得焦黑、枯萎!一股浓烈到极致的焦臭味混合着腥气冲天而起!触手表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吸盘疯狂开合,细碎的利齿徒劳地啃咬着空气和自身焦黑的皮肉!
巨大的痛苦让这条触手彻底失去了控制,它不再攻击,而是像一条被斩断的巨蛇,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扭动、拍打着井壁和井台!坚硬的石质井沿被抽打得碎石飞溅,留下道道深刻的、带着粘稠暗绿水渍的恐怖痕迹!
石坚在金属牌脱手的瞬间,脸色骤然变得一片金纸,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嘴角溢出一缕刺目的鲜血!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疯狂扭动的触手和深不见底的井口。
井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那震耳欲聋的嘶嚎惊得后退一步,跌坐在地,枯槁的脸上满是骇然。
里正、杨幽明、郑祁成,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幕彻底震撼,呆立当场!那枚燃烧着暗红光芒、刻着“柒”字的金属牌,如同定海神针,死死地钉在妖魔的触手上,散发着不屈的炽热战意!
“趁现在!”石坚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指着井婆和里正,“你们!把身上所有带‘生’气的东西!血!唾沫!头发!快!抹在井沿!快!”他又猛地看向杨幽明,目光如电,“还有你!小子!用你的刀!沾上你的血!砍那牌子旁边的烂肉!快!!”
他的声音急促而虚弱,显然刚才那一击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他眼中的决绝和疯狂没有丝毫减退!
里正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毫不犹豫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将涌出的鲜血狠狠涂抹在冰冷的井沿石头上!又狠狠啐了几口唾沫,甚至揪下自己几缕花白的头发摁在血污里!
井婆挣扎着爬起,枯槁的手指在嘴里用力一咬,挤出几滴暗红的血珠,颤抖着抹在井沿渗出的暗绿水渍上。
杨幽明没有丝毫犹豫!石坚的爆发和那金属牌的威势点燃了他胸中的热血!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旧柴刀,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浸染了黝黑的刀身!
就在他的鲜血接触到刀身的刹那——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灼热的暖流,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苏醒,猛地从柴刀深处爆发出来!刀身不再只是泛起微光,而是整个笼罩在一层温润的、如同晨曦般柔和却无比坚韧的赤金色光芒之中!那光芒虽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源自太古洪荒的、温暖万物、驱散黑暗的磅礴意志!
这光芒出现的瞬间,深井中那痛苦暴怒的嘶嚎猛地拔高了一个调门,充满了更加深切的恐惧和忌惮!那条疯狂扭动的巨大触手,也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抽搐得更加剧烈!
“就是现在!砍!”石坚嘶声怒吼!
杨幽明眼中精光爆射!他一步踏前,无视了那疯狂扭动抽打、腥臭扑鼻的恐怖触手,双手紧握那柄沐浴着他鲜血、燃烧着赤金光芒的柴刀,将全身的力量和那股沛然勃发的暖流意志,凝聚于刀锋之上!
刀锋破空!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地斩向那枚深深嵌在触手根部焦黑伤口旁的、暗红色光芒已经有些黯淡的金属牌边缘!
目标,正是金属牌旁边那块被灼烧得焦黑翻卷、不断渗出暗绿脓液的腐肉!
噗——!
刀锋切入腐肉的触感异常粘滞,仿佛砍进了浸透油脂的烂泥。但杨幽明灌注了全身力量和奇异暖流的这一刀,锋芒无匹!
嗤啦——!
一大块覆盖着焦黑鳞片和粘稠暗绿脓液的腐肉,应声被斩落下来!伤口处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股浓稠如墨、腥臭至极的暗绿色汁液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嗷吼——!!!!”
深井之下,传来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痛苦、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恐怖咆哮!整个大地似乎都在这咆哮声中颤抖!
那条巨大的触手如同遭受了致命重创,猛地缩了回去!带着喷涌的暗绿脓液和被斩落的腐肉,以比出现时更快的速度,闪电般缩回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井口!只留下井沿上大片大片的暗绿水渍、飞溅的碎石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腥臭!
那枚边缘光滑、刻着“柒”字的金属牌,在触手缩回的瞬间,也从伤口处脱落,“当啷”一声,掉落在布满粘液的井沿上。牌面上那暗红色的光芒彻底熄灭,恢复了原本暗沉的金属色泽,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
井底那令人心悸的“咕咚”吞咽声、痛苦的嘶嚎声、恐怖的撕裂声…所有异响,在这一刻,全部消失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古井周围。只有众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夜风吹过枯枝发出的呜咽。
井沿石缝里,那汩汩渗出的暗绿水渍,似乎也减缓了速度。
石坚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角的鲜血更加刺目。他布满汗水的脸上,是极度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凝重。
里正和井婆瘫坐在地,如同虚脱。
杨幽明拄着光芒已经收敛、只余一丝温热的柴刀,剧烈地喘息着,左手掌心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心头却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参与了一场生死搏杀后的激荡。他看向掉落在井沿的那枚金属牌,上面那个古朴的“柒”字,此刻显得如此沉重而神秘。
郑祁成扶着枯树,看着杨幽明那染血的柴刀和井沿上黯淡的金属牌,又摸了摸自己胸口的护心镜,眼神复杂,震撼、后怕、还有一丝莫名的明悟交织在一起。
短暂的死寂之后,瘫坐在地的井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怪异笑声。她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种更深沉、更绝望的灰败。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恢复了死寂、却仿佛蛰伏着更恐怖凶兽的古井,干瘪的嘴唇哆嗦着,用一种如同诅咒般的声音,嘶哑地、断断续续地低语:
“压…压不住的…它尝到了…血的甜头…它…记住了…你们的‘气’…”她的目光扫过杨幽明染血的柴刀,扫过石坚嘴角的鲜血,扫过里正涂抹在井沿的血污,最后死死盯住那枚掉落的、刻着“柒”字的金属牌。
“…血月…血月升…井水沸…它…一定会…爬出来…把…把整个镇子…都…都吞下去…”
更新时间:2025-07-07 10:14:17